【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九、午時、雲州城、聚英樓】

徐恪與舒恨天在雲州城內四處閒逛,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沽衣巷口的聚英樓前。

此時恰已到了午牌時分,兩人遂信步走入酒樓中,命小二送上來一桌精美的酒菜。

徐恪記得,這聚英樓應是雲州城內最大的一座酒樓,當時聽店掌櫃所言,酒樓中有一種雲州特產的名酒,名曰“烏程酒”。於是,他就讓小二先取兩壺烏程酒上來。

只是,他開啟酒壺聞了一聞,便不覺搖頭,只覺酒味甚是寡淡,酒香也並不濃郁,再飲了幾口,依然搖頭,比起他最愛喝的長安美酒“汾陽醉”來,實實是大為不如!

舒恨天喝了一口烏程酒,卻道,南方美酒與北方名酒自有不同,南人所喜者,溫婉柔和之淡酒也,北人所喜者,醇厚濃郁之烈酒也!這烏程酒酒味雖淡,卻自有一股甘美,飲之回味無窮,在江南美酒中亦可居其一也!你無病老弟身為江南人士,怎地如此喜愛北方烈酒呢?

說到最後,舒恨天就問道:

“我說無病老弟呀,你到底是不是南方人?我書仙大人怎麼越瞧你越象個北方人呢!”

徐恪辯駁道:“哪裡是身在南方之人,就定要有如南方人之習性?”

舒恨天又玩笑道:“會不會你無病老弟,實是北方人所生?你杭州府徐家莊的父母,其實是養父母罷了。”

徐恪笑了一笑,隨口答道:“小時候,我倒是聽村裡人這樣說過,都說我既不象我爹也不象我娘,村裡多數人家的孩子,也總拿這個來取笑我,說我是個野孩子,被我娘從河邊撿來的,為這事,我跟他們沒少打架……”

舒恨天聽得有趣,忙問道:“那……你跟你爹孃,究竟長得象不象?”

徐恪舉杯飲了一口,一邊回思往事,一邊說道:“我覺得,我跟我娘挺象的,我娘人長得好看,做事總求做得最好,待人也極其友善,就是脾氣急了一些……”

然而這時候的徐恪,心裡頭卻在想,我跟我娘,好似生得也不太像啊,我娘身形有些偏胖,個子也不高,且鼻子有點塌,前額稍窄,眉毛也很淡,記得小時候出門,任誰見了我們母子兩,都搖頭說這兩人一點也不象啊!

他想起自己的阿爹徐百富,則更不消說了,他自小就眼睛大、眉毛長、前額高、一張臉方正好看,臉色總是白白嫩嫩,而他阿爹則是細眼、短眉,前額也窄,臉容又瘦又黑,他們父子兩若是站在一起,簡直是判若兩人。

舒恨天舉起酒杯,朝徐恪問道:

“你說你跟你娘長得象,可為何那些村民卻說你是撿來的?無病老弟,你還是好好想想,興許……你真的是你娘從河邊撿來的也不一定呢?”

徐恪也舉起酒杯滿飲而入,忽然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此前的神王閣中……

他離開神王閣也有些日子了,已記不清自己是在哪一層

,曾經見到過一位綠衫女子,彷彿將一位孩童放在一個大木通中,又將木桶順著河水飄去,而那個木桶在河邊停留時,從木桶中抱起嬰兒且眉開眼笑的,不就是他的阿孃鄭月梅麼?

難道,那個木桶中的孩子,果真就是自己?

其實,徐恪在神王閣中,便已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親身父母,或許並非徐家莊的徐百富與鄭月梅。然而,他畢竟跟著他們兩人一道長大,又在十歲時痛失雙親,時至今日,昔日父母的身影仍不時閃現至腦海中,在他眼裡,無論他們兩人是自己的親身父母也好,養父母也罷,都沒有任何區別。

從神王閣內出來之後,徐恪將其餘任何一層的經歷都牢牢記在心中,卻獨獨將那一層的經歷選擇遺忘。

他心裡,還是對自己另有親身父母一事,選擇抗拒。在他內心深處,仍然不願承認,那位憨厚老實的男子與那位善良樸實的婦人,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與他們朝夕相處,共同生活了十年,天天喊著他們“阿爹”與“阿孃”,末了,自己竟是阿孃從河邊撿來的。

可是,抗拒歸抗拒,事實終究還是事實。

此時此刻,徐恪再一次回思兒時過往,種種疑問頓時湧向心頭……

他清楚記得,自從他懂事時起,他的阿爹徐百富就好似一直對他不喜。縱然他對阿爹百般討好,打小就幫著阿爹幹活;縱然他聰敏好學,勤快聽話,阿爹讓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做到最好;縱然全村人都在誇他長得好又懂事;可阿爹依舊是不喜歡他,每每見著他可愛調皮的模樣,卻總要唉聲嘆氣,然後低頭喝悶酒。而且,若是有人在阿爹面前誇讚他模樣俊俏,臉蛋好看時,阿爹還會敲桌子發脾氣。

這實在不象是一個親身父親該有的樣子。

他還記得,阿爹與阿孃時常吵架,吵得兇了還會動手,有一次他從河邊玩耍回來,就聽見他們兩人吵得很兇,他阿爹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大聲吼著,“你從河邊撿來這麼一個野崽子幹啥!你瞧瞧咱家裡,米缸裡還有多少米?灶房裡還有幾顆豆?咱們養得起孩子麼?要養也得養一個自己的孩子,你撿來這麼一個野崽,這不是幫別人養孩子麼?!”

這樣的吵架,其實有過很多次,只是每一次,他都選擇默默走開,就當自己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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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今仍然記得,有一次,他跟隔壁朱家的孩子打架,只因人家脫口而出罵了他一聲“你就是你娘撿來的野種!”他就衝過去將人撲倒在地,對方人多他打不過,於是他就用嘴巴咬,用手指亂抓,直到把人家咬得手臂出血為止。後來,隔壁朱家大媽就跟他阿孃告狀,當時他阿孃氣急之下,就抄起一根細竹棒將他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他不躲也不閃,硬生生地挨了他阿孃竹棒子好幾下,頭上、臉上、手臂上被打得到處都是血痕,等告狀的人終於消了氣罵了他幾聲離開後,他阿孃又抱住他的頭大哭……

當時,他就問阿孃,我真

的是你從河邊撿來的麼?

他阿孃流著淚說,就算你是阿孃從河邊撿來的,阿孃也當你是親生的一樣!

其實,答案早已再清楚不過,只是小時候的他,仍是選擇性地遺忘,抗拒接受真相,就如他阿孃的這一句回答,他只聽了後半句,而前面的半句,早已被他遺忘。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親身父母,多半是另有其人了。

……

……

徐恪與舒恨天正舉杯同飲之際,酒樓內忽起一陣喧譁之聲,徐恪朝前門望去,只見那酒樓掌櫃領著一班衙役,氣勢洶洶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掌櫃手指著徐恪與舒恨天,朝為首的一位捕頭說道:

“李捕頭,就是這兩人,上次拿了一塊黑鐵牌子,竟敢冒稱是青衣衛的百戶,還訛了我八十兩銀子,天幸!今日他們又來我這酒樓喝酒,終於被我給認了出來!你看看這兩人……”掌櫃不斷對著徐恪與舒恨天指指點點道:“一個個生的是賊眉鼠眼的,尤其是這又矮又老的傢伙,簡直就是從老鼠窩裡爬出來似的,我那一天也真的是吃了豬油被矇住心眼——糊塗了,居然相信,就這兩貨色,會是青衣衛派來的上差!”

“掌櫃的,你這是何意?”

徐恪望著眼前的掌櫃,一時還有些茫然,舒恨天卻不禁笑道:“無病老弟,你忘記啦,去年中秋之時,咱們兩人一道來這雲州府辦差,當時就發現這聚英樓內暗藏匪盜,咱們把這掌櫃的叫來問話,人家一害怕,就送了咱們五十兩銀子?”

“你還敢說!”那掌櫃的見舒恨天竟還有心情玩笑,頓時氣得火冒三丈,他手指著舒恨天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賊眉鼠眼的傢伙,一看就不象是好人!你們兩個膽兒也真夠大的,去年中秋來我這裡騙吃騙喝也就罷了,今日當著知府衙門李捕頭的面,竟還敢在這裡大吃大喝?!你們是不是也想等著一會兒吃完了之後,再從腰間拿出一塊黑鐵牌子,然後又要訛我八十兩銀子?!”

徐恪這才想起,去年中秋那一日,自己與二弟還有書仙老哥(當時胡姐姐也在旁邊),三人一道在這聚英樓內大吃大喝,只不過,到了要付酒賬之時,可已是囊中羞澀,當時的書仙老哥急中生智,就憑著自己腰間的一塊“黑鐵獅牌”,唬得那店掌櫃非但免了他們的酒錢,還額外奉送了他們五十兩銀子。也正是因為這五十兩銀子,後來他們砸雲州城的客棧裡才住上了舒舒服服的幾間上房。

說起來,對這位聚英樓的店掌櫃,徐恪或多或少還是有幾分感激。

只不過,這位店掌櫃今日竟然帶了一幫衙役前來,正準備將他們兩個“假青衣衛”抓進知府衙門,這又或多或少地讓徐恪感覺到了些意外……

那李捕頭走到兩人近前,挺直了腰桿,咳嗽了一聲,正要大聲問話,驀地瞧清楚了徐恪的面容之後,頓時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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