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一條白色的長練自空中遞到,那幾個弓弩手還沒看清長練從何而來,便已被長練拂中,瞬間便都紛紛跌倒在地上。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絳紫色的胖大身影,如一隻巨隼般,凌空而來,在空中朝那楊校尉後背便是一掌,直打得楊校尉從馬上一頭栽倒在地……

“慢著……”

那個絳紫色的身影,手揮長練拂倒弓弩手,凌空一掌將楊校尉打下馬來,直到他如巨隼般翩然落到地上,眾人方聽完他口中,那軟綿綿的兩個字。

揮練、擊掌、飛身落地,宛若一氣呵成,所用的時間,才僅僅是口裡說了兩個字:“慢著……”

雖然,那兩個字,著實也說得慢了一些。

誰讓他,平素說話,便就是這般軟綿綿的呢?

……

那楊校尉被一掌打落馬下,卻並未受傷。他急忙起身,剛想發火,但一看到那身穿絳袍之人的正臉,這楊校尉一副怒不可遏的面容,立即變成了滿臉堆歡的笑容……

楊校尉慌忙雙手抱拳,向絳袍之人躬身拜倒,媚聲說道:

“高公公!……您老人家,怎麼來啦?……”

來者並非別人,正是皇帝李重盛的貼身總管高良士。

這位深居內宮的內廷大總管,平日裡養尊處優,將自己養得身形白胖,想不到,竟然是一名身負絕學的武林高手!

內廷總管署理後宮瑣務,平日裡又總是呆在皇帝身邊,實在是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不過,他高良士畢竟身受過“那一刀”,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或者說,已不能算是一個男人了,這一點,又是美中不足。

話又說回來,已經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了,若再沒一點非凡的手段,如何能在這重門深宮中立足?又如何擔當統領一眾太監的大總管?……

高良士微垂著眼瞼,伸出手來,顧自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根本沒去看眼前的楊校尉,只是緩緩地、柔柔地說道:

“咱家要是再遲來半步……你楊文炳手上……豈不是又添了一條人命?……”

那被稱作楊文炳的校尉忙道:

“卑職豈敢吶!高公公,這個小賊當街毆打路人,無故致人重傷,他雖是個戶部經歷,但依我大乾律令,也當將他……”

高良士擺手打斷了楊文炳的話,道:

“就算他打了人,自有那長安縣的捕快過來執法,頂多也是送交京兆府法辦,你們南安平司,什麼時候閒成這個樣子……都管起大街上地痞打架的事情啦!……”

楊文炳訕訕地說道:

“卑職……卑職也是整巧路過……見那廝當街行兇,有點看不下去……卑職抓了他之後,自當送交京兆府……”

高良士依舊臉皮也不抬,只是看著自己的一雙白嫩的肥手,彷彿是在欣賞著一件這世間最為精美的物品,淡淡說道:

“你若傷了他……咱家拿性命擔保,非但你楊文炳要人頭落地,連你們南安平司的裴才保,也至多能活三日!”

楊文炳聞聽此語,心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但他仍然有些不信,又道:

“高公公,他徐無病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從七品經歷,卑職就算抓了他,也是依律辦事……又如何,會惹出這麼大的禍事?……卑職不解,還望高公公明示!”

高良士仍是正眼都沒瞧一下楊文炳,他微微扭動著自己的肥腰,施施然徑直往前走了,一邊走,一邊兀自軟綿綿地說道:

“咱家可沒工夫陪你閒聊!……沒什麼事情,都給我滾吧!……不過,你且記住,咱家今日可是實實在在地救了你這條小命!……”

楊文炳此次帶了大隊人馬,精心布了個巧局,原以為必能將徐無病手到擒來,到時候就算他戶部過來要人,自己也是理直氣壯,未料竟是弄得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局面……如今,雖眼看著獵物就要落網,但他楊文炳無論如何也是不敢違逆了內廷大總管高良士的心意。此時,滿臉喪氣的楊文炳只得揮了揮手,帶著一眾手下,如風吹殘葉一般,盡皆撤了回去……

只片刻之間,原先熱鬧擁擠的一段東市路口,就變成了冷冷清清……商販路人早已經逃光,除了幾個膽大的書生還躲在遠處偷偷觀看之外,此地就留下了徐無病和高良士兩人。

剛剛還施展了一段卓絕的輕功,如今,高良士卻不疾不徐地向徐無病輕輕走了過來。他肥胖的腰肢微微扭動,一身絳紫色的大袍子迎風招展,隱隱地還散發出一些脂粉的香氣。一張肥大的圓臉上,好似塗抹了一層厚厚的妝粉,顯得特別的白淨。他臉上沒有一丁點鬍鬚,額頭的皺紋也是不多,花白的頭髮還梳理得異常整齊,這些看上去與他六十餘歲的年齡都不太相稱……乍看之下,許多人都會以為,眼前的這位白白淨淨的老太監,還是個中年的胖財主……

一個六十餘歲的男人,一個不完整的老“男人”,長得如此肥胖,打扮得還如此妖嬈,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舉手投足之間,竟還是如此地從容不迫、如此的“婀娜多姿”……這,得需要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啊!

高良士緩步輕移,如一朵紫色的大芍藥花一般,“風情萬種”地走到徐無病身邊,輕啟朱唇,微擺雙手,用比之前更為綿軟的語氣喚道:

“徐……經歷……”

同樣的稱謂,同樣的口吻,甚至是同樣的語氣,但在不同人的口中叫出,聽起來的味道,卻不啻是天壤之別……

“徐……經歷……”

慕容嫣叫了一聲,那聲音如百靈幽唱,如黃鶯婉啼,聽起來如沐春風、如享秋雨,只一瞬間,便能讓你忘卻所有人世間的煩惱……

“徐……經歷……”

舒恨天叫了一聲,那沙啞著嗓子刻意模仿慕容嫣的女子腔調,雖然滑稽,卻也能令人忍俊不禁、聊搏一哂……

“徐……經歷……”

如今高良士的這一聲呼喚,既有男人的低沉,又有女子的尖細,直聽得徐無病不由得抖了一個機靈。無病的全身,頓時泛起了無數的雞皮疙瘩……

無病問道:“你……你是?……”他強忍著沒有做出額外的動作,諸如扭頭欲嘔,噗嗤一笑、捏住鼻子、皺了眉頭……他只是覺得,對人還是應有起碼的尊重……

“哎呀!你別管咱家是誰……你就跟著咱家走就是了……有人要見你哩……”高良士一邊溫聲軟語地說話,一邊卻趁無病不注意,一把就拽住了無病的左手,也不管無病有沒有答應,拉著他就走……

“呃……那個……這位……公公……徐某自己會走路……”徐無病低聲說道。他雖不知高良士的身份職務,但也隱約猜出了眼前那人應該是個宮廷裡的宦官。他見那老太監一直抓住自己的手不放,心裡總覺得有些異樣……長這麼大,雖然認識了許多的朋友,但被一個男人如此“親暱”地握住手一起走路,無病自打出生以來,實實在在還是頭一遭……

“哎吆!……你這小後生……看不出,臉皮兒還這麼薄……唉吆喂!你這小臉兒這麼一紅,看上去可真是——俊吶!……”高良士放下了無病的左手,卻冷不丁,又掐了一下無病的左臉頰。這高公公出手如電,他一邊說著話,一邊還不停地笑……無病根本就未曾留意到,自己的臉頰在不經意間,已被那高公公給“狠狠地”掐了一把……

“呃……這位……公公……剛剛多承公公相救,徐某在此先行謝過!”這徐無病此時的心裡面,著實不知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既有真誠的感激,又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但念及之前高良士救命之恩,無病還是俯身給高良士行了一個大禮……

“嗯吆!……咱家姓高……你就別一口一個‘公公’地叫了,咱家都被你叫得老了!……以後,你就叫咱家一聲‘高家哥哥’或是‘良士哥哥’就行啦!……”高良士趕緊貼過身去,輕輕地抬手,扶起了徐無病。他一張胖圓臉上的一雙圓圓的小眼睛,此刻卻直勾勾地盯牢了徐無病,眉眼之間,笑意已然如春花綻放……

“高家……哥哥?”無病隨口問了一句。他撓了撓前額,心中不禁納罕,心道你這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太監,怎地還這般矯情……

“唉!……好弟弟,我的徐家好弟弟啊!……”高良士長長地應了一聲,心裡好似已樂開了花,他肥胖的身軀輕微扭動著,此時的心情,已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了……

……

原來,大乾皇帝李重盛自十月初一那日,在得月樓中見徐無病喝阻青衣衛抓人之後,便一直關注著這個卓爾不群的杭州青年。在得月樓中,徐無病怒斥青衣衛仗勢欺人、胡作非為……當時,他的這一番慷慨陳詞、激揚大論,只恨無人能賞,卻未料到,已被樓上的李重盛聽得清清楚楚……

見徐無病在酒樓中連番豪飲、喝阻青衣、襄助窮苦的這一連串舉動,李重盛不由得暗歎長安城中竟有這般瀟灑磊落的青年才俊。出了得月樓後,他心中兀自念念不忘,是以便令高良士密切關注徐無病的一舉一動……

因此,徐無病之後進出魏王府拒絕李縝的延攬、興道坊擺攤無人問津、客棧中整日飲酒買醉等等情形,除了出城往東之後在玉山與慕容嫣共度一月的經過之外,他在長安城中的諸般經歷,李重盛都清清楚楚……

皇帝其實一直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機會,他要親自見一見這個青年……

這樣的一個大好青年,這樣的咳唾如珠,這樣的倜儻如風,這樣的隨意不羈……彷彿天地只是一張為他一人展開的畫卷,他只是輕輕提筆,瀟灑揮毫,俯仰間,便已一氣呵成……

攏天地於須臾,著萬物於豪端……不亦妙哉!

“年輕,真好啊!……”皇帝每每想到這個青年一副落落難和的模樣,便不禁心生感慨。自己從八歲登基至今,這一晃,整整七十年了……如今,不覺間便已是耄耋之年,垂垂老矣!……

這一次,接連出現了“國庫虧空”“太子貪墨鉅額庫銀”“四道十六府大旱”“各道府州瞞報災情、有司賑災乏舉”等諸般大事,一時間,朝局動盪,群臣自危……正當國勢艱難,朝廷無銀可賑之際,整個京城中,所有的王公貴戚、豪門大戶,竟無人願意捐助銀兩。皇帝派楚王李祉與魏王李縝負責募集銀糧,兩位七珠親王忙乎了十餘日,僅籌到了幾萬兩白銀,這對於全國百萬的災民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

而恰在今日,李重盛聽楚王進宮奏報,他奉旨該管的兵部,接到了天寶閣專人呈遞的閣主慕容遠山的親筆書信,信中大意乃是:值此天下大旱、國勢艱危之時,天寶閣願效綿薄之力,替朝廷分憂,為災民解困,非但將兵部歷年積欠的一百萬兩兵器採辦之款盡數捐贈,更願額外出資二十萬兩現銀,以解燃眉之急……

隨同慕容遠山的親筆書信,天寶閣將大乾兵部歷年來的欠條以及兵器採辦行文等等諸般票據亦全部奉還,同時,戶部也收到了來自天寶閣的四張各為白銀五萬兩的鉅額銀票。

“差不多是時候了……”李重盛接到這個奏報,心中亦喜亦憂,他突然間就想見一見徐無病,便特命高良士將徐無病帶到了大明宮中……

如今已是戌初時分,皇帝剛剛在愉龍池中泡了一個舒適的溫泉浴,隨即便命人在紫宸殿旁的浴堂殿裡,擺下了一桌小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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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李重盛身著便服在席前落座,大冷天裡洗泡溫泉之後的那種酣暢的感覺兀自在周身遊走。皇帝看著宮女們小心翼翼地為他倒酒端菜,輕輕地為他抹去額頭上些微細密的汗珠,心裡不覺分外舒爽……

高良士將徐無病帶進殿來,無病俯身跪倒,叩頭說道:

“臣徐無病參見皇上!”

“快起來,快起來!今兒個……這裡沒什麼君臣,朕在這裡設了一桌家宴,來來來……快坐!”李重盛笑道。

高良士為徐無病拿來了一個綴著裘皮的杌子,扶著無病在皇帝對面坐下。一旁的宮女給無病拿來了金盃銀筷……

“吃吧!……趁熱吃著……朕這宮裡的廚子,手藝雖一般,但比起那得月樓,應該還不算差……”李重盛手指著滿桌的珍饈美饌,熱情地招呼無病吃菜……

徐無病也不客氣,見狀便拾起筷子,夾了一片魚肉放入口出,只覺入口即化,滋味甚美,但吃的到底是什麼魚,名字叫什麼菜,卻都是一片茫然……

徐無病雖是一個耿介書生,但畢竟心性聰敏,自跟著高良士進了這大明宮,一路上所有的太監宮女見了高良士都嚇得頭也不敢抬、大氣都不敢出……無病便大致猜出了那高良士的總管身份。如今見高良士將他帶入這浴堂殿中,立時就換了一副恭謹謙卑的臉容,低頭垂手肅立一旁。整個偏殿中,便只有李重盛一人舉止隨意,落落大方……雖然他此時身上未著袞冕,但不用猜也能知道,這位氣度高貴、姿彩雍容的老人,必然就是當今大乾的天子了。

“也別光吃菜,來……陪朕喝一口酒……”李重盛見徐無病在自己面前,竟沒有任何惶恐拘束之狀,舉手投足尤為自然,不覺心下更喜,便舉起了手中的金盃,欲與無病對飲……

無病朝身邊的高良士看了看,那內廷大總管急忙走了過來,將李重盛邊上的那一個暗香鎏金犀角壺給拎了起來,小步走到無病身邊,為無病斟滿了酒。高總管心裡也暗暗納罕道:“你這還是一個七品的經歷麼?我高良士身居大內五十年,連宰相貴妃都沒有這麼服侍過,今日裡卻為你一個區區的小經歷親自倒酒!……哎!誰叫你長得這般俊吶!……”

連那李重盛,見了高良士竟會搶著為徐無病親自倒酒,心中也不覺甚奇,但也頗覺有趣。不過,接下來,徐無病的一句話,更是讓皇帝意想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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