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是時,李君羨自忖手中若有長劍,應不懼落霜分毫,然此刻連一根木棍也難找到,若真與落霜動起手來,勝負殊難預料。

眼見那落霜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李君羨牛脾氣上衝,索性躺著不動,且看落霜會如何來攻。

不料,落霜走到李君羨跟前,只是看了他一眼,非但未出長劍,反從懷裡掏出了一張銀票,扔在了李君羨的身上,口裡只淡淡說了一句:

“剛剛打你的那個人,說要賠你一百兩銀子。可惜他已經被我殺了,不過,本公子是一個‘寬懷雅量’之人,他這最後的心願麼,本公子還是要替他完成的。”

言罷,落霜再沒有多看李君羨一眼,徑自轉身大步而去,只須臾間,落霜頎長的身影便如一個孤魂一般,悄然消逝在寂靜的暗夜中。

李君羨舒了一口氣,暗道適才當真是好險!若那位“霜公子”一意要殺人滅口,他今夜手無寸鐵,怕也是不好對付。他拿起地上的那一張銀票,見上面果真是寫著“一百兩銀”字樣,心中不由地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他酒醉之後渾渾噩噩,心緒本就不佳,甚而被家丁暴打了一頓也不知還手,按理已是黴運之至。未曾想,恰正是他這一番渾渾噩噩、酒醉顢頇之狀,竟騙得落霜錯將他當作了一個一無是處的乞丐酒鬼,是以非但未傷他分毫,反送了他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這豈非又是一種無心之得?

李君羨起身走到羅人鳳的屍體旁,見羅人鳳雙手離斷,僵臥於地,已然氣絕多時,卻兀自雙目圓睜,顯然是死不瞑目。他不禁心生一股愧意,暗道這人雖是一個紈絝子弟,但也罪不至死,自己若中途能猝起發難,倘或能救此人一命。

他見羅人鳳死得如此悽慘,心下頓感不忍,正尋思著該如何處置死屍,是該先去長安縣報官,還是先去北境侯府報訊之時,卻驀地聽一陣腳步聲傳來,似乎有好幾個人正疾速向這邊飛奔,他忙縮身躲在了街角的一處牆籬之內。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未幾,李君羨就見一隊人已快步趕到了羅人鳳的馬車旁,為首一人卻是一個白髮老者。

那白髮老者走到羅人鳳的屍身前,皺眉看了半天,不由地有些慍怒道:“小畜生,宮主寵你信你,你竟這般胡作妄為!這一次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者又看了看四周,隨即向旁邊的人吩咐道:

“將這幾個死人用石頭綁了,沉入河底,將這輛馬車拉回宮裡去!”

“是!”

“將這些血跡打掃乾淨,不要被官府的人看出來!”

“是!”

那白髮老者又往馬車後面望了望,李君羨急忙屏息靜氣,縮身在牆籬之後一動不動。

他心下不由地有些奇怪,怎地這些人除了老者之外,都是些女流呢?

原來,白髮老者身邊的那些隨從,都是些年輕女子,容貌還都翩然姣好。

更讓李君羨驚奇的是,這些女子非但年輕貌美,一個個竟都孔武有力,只三下兩下,便將屍體用石塊捆綁之後,搬至就近的河溝旁拋了下去。

李君羨尚自思忖間,那些人便已將屍體全都搬走,路面上的血跡盡皆清理乾淨,連帶著北境侯府的那一架寬敞氣派的馬車,也被他們牽走。

只片刻之間,這些人便已走了個精光,路面上已是人去巷空。

過得一會兒,李君羨又走到了羅人鳳剛剛被殺倒地之處,只見路面上已無半點血跡,除了空氣中尚殘存一絲血腥的氣息之外,整一條街巷中已沒有任何異樣。

一陣夜風吹來,捲起地上的片片落葉,隨風顫動不已。寂寥的深巷中,傳來幾聲犬吠,更顯長夜幽清。李君羨環顧四周,黯淡的星光下,此時唯有自己一個清瘦悠長的身影,煢煢於小巷之內,若非自己親眼所見,剛才那一幕血腥可怖的場景,幾乎如同從未發生過一般。

……

……

“那後來呢?”聽聞李君羨講完了羅人鳳被殺的始末,徐恪緊接著便問道。

李君羨喝了一口杯子裡的“酥合香”酒,道:

“後來我便去天音樂坊附近暗裡打探,然查了好幾日,卻並未找到什麼不妥之處,我將這件事說與師兄聽……”

“李觀主他怎麼說?”

“師兄說,他早就已留意到天音樂坊內的詭異之處,不過,那裡面的人物極不尋常,他讓我先不要輕舉妄動。”

“原來李觀主也已知道,那天音樂坊內確有些不太尋常?”

“嗯!”

……

兩人舉杯對飲,接下來,李君羨依舊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徐恪則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將李君羨所言的羅人鳳一案之經過又仔細默想了一遍,將前後的起因捋了一捋,心中頓生一些疑惑,遂問道:

“君羨大哥,那位叫作‘無花’的女子,是天音樂坊的頭牌歌女?”

“是啊!”

“這女子我也曾見過,年紀輕、模樣好,歌聲也委實動聽。她既是天音樓裡的頭牌歌女,客人打賞她一些銀兩,不也是理所應當的麼?這又有什麼好怨恨的呢?為何北境侯世子羅人鳳打賞了她一張銀票,那落霜就非要取羅人鳳的性命?”

“這個……你就得問那個‘霜公子’了。”李君羨將杯子裡的剩酒一飲而盡復又斟滿,他隨意答了一句,心道,落霜為何要殺羅人鳳?這不明擺著是他心中對無花愛意太熾,妒意也太盛,見不得無花半點受辱,也不許旁人對無花有半分染指,是以一出手就要人性命。小兄弟啊小兄弟,你連凡人男女間的這點心思都看不透,如何去擔“青鏡司之首”的重任?

“對了,說到這個‘無花’,我想起那一日,我也是見了無花一面,然後……”徐恪好似忽然想起一事,才飲了一口,便放下酒杯說道。

“然後怎麼了?”李君羨頓時來了興趣。

“記得是兩天前的那個晚上,我同張木燁在得月樓中喝了點酒,正往家趕,走到半路上歇息了一下,從一顆大樹上卻忽然跳下一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就持劍向我刺了過來……”當下,徐恪就將五月二十三那一晚,自己在城西小巷中遇黑衣人刺殺一事,向李君羨約略講了一通。

李君羨聽罷,隨即問道:“你那一晚不是在得月樓麼?怎說是見到了無花?”

“哎!我晚上是跟張木燁去了得月樓,不過,晌午之時,卻是同趙王殿下一道,在天音樂坊中喝了點酒。”

“哎!晚上要陪千戶喝酒,白天還要陪王爺喝,賢弟,你做了青鏡司的千戶之後,果然是‘忙’啊!”李君羨舉杯,嘆了一嘆,又與徐恪滿飲了一杯。

徐恪無奈只得將杯中酒喝完,隨之便說道:“大哥,我同你說黑衣人,你卻要跟我說喝酒,你能不能別岔開話題?”

“好!你說!”

“那一日午後,我在天音樓喝酒之時,恰好聽到無花登臺獻唱,她唱完一隻曲子後,還下臺與我說了兩句話……”

“無花與你說了兩句話?”李君羨插話道:“賢弟,你當時也打賞無花了?賞了她多少銀子?”

“我沒有打賞無花銀子!是她唱完一隻曲子後,徑自走到我和殿下的身旁,她還說出了我的名姓與官職……”

“這可就奇了,無花為何會徑自走到你的面前?還主動與你搭話?她可是天音樓裡的頭牌歌女,若沒有打賞,怎會主動與客人搭話?而且,她還知道你的姓名官職,看來,無花是對你有意啊!賢弟,做哥哥的是不是又得恭喜你了?”李君羨將杯中的老“鳳酒”一飲而盡之後,哈哈笑道。

徐恪臉色一窘,忙岔開話題道:“大哥,咱們說的不是黑衣人麼?你怎地又打岔了?”

“噢……也對!那……賢弟,你接著說!”

“五月初七的那個晚

上,羅人鳳正是與無花走得近了一些,便慘遭落霜毒手,而兩天前的那個晚上,小弟也是與無花說了兩句話,半夜裡就遇上了黑衣人突襲。大哥覺得……那黑衣人會不會就是?”

“你是說……”李君羨臉色一正,“突襲你的那個黑衣人,八成就是天音樂坊裡的落霜?”

“大哥覺得呢?”

“嗯……”李君羨點了點頭,道:“依照此人殘忍好妒的心性,他見你和無花如此親近,心中必然暴怒非常,不過他知你是青衣衛中的一名千戶,是以當時並未動手,而是一直隱忍到夜半無人之時,等你在小巷中落了單,這才持劍向你突襲。”

徐恪不由地苦笑道:“這天底下怎有如此心胸狹隘、善妒瘋魔之人?他要喜歡無花,就去喜歡好了!別人同無花親近一些,他就持劍殺人,那他接下去還得殺多少人?我只是同無花說了兩句話,他就要半路上截殺我,若不是我還有些武藝傍身,下場豈不是跟羅人鳳一樣?”

李君羨又將滿杯的老“鳳酒”仰脖一飲而盡,笑道:“賢弟此言差矣,羅人鳳只是看了無花兩眼,眼光有些不懷好意罷了,那‘霜公子’便將羅人鳳兩手與喉管盡皆割斷。你可是實打實地與無花歡笑同語,且還是無花主動與你搭話。倘使你身上沒半點功夫,想想看,那位‘霜公子’會如何待你?”

“豈有此理!”徐恪不禁一拍桌子,有些慍怒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我大乾豈能容此等不法狂徒!待我午膳用罷回去之後,便立時命人將那落霜逮了,帶回我青鏡司嚴加審問!”

李君羨舉起杯子對著徐恪,嘖嘖讚道:“好賢弟,你這千戶當得久了,果然越來越有官樣了!”

徐恪忙舉杯與李君羨對飲,慚愧道:“大哥休要說笑了,什麼官不官的,小弟原本就不想做官,也自知不是當官的料!小弟來到京城後,也不知怎地,這一路走來,竟稀裡糊塗地就做起了官,到如今還當上了一個青鏡司的千戶。”

李君羨持杯嘆道:“這大約就是命運吧!有些人不願為官,命運卻偏讓他平步青雲;有些人一心想做大事,可命運偏要讓他滿街行乞!”

“大哥,你莫要……”

李君羨一擺手,笑著道:“賢弟別多想,大哥說的可不是你我,而是命運。”

“命運?……”

“是啊!”

一說到“命運”二字,兩人一時都陷入了無語沉思之境,李君羨不再說話,索性拎起酒壺,不斷地為自己與徐恪身前的酒杯斟滿,然後一飲而盡,然後再斟滿……

徐恪暗道,看君羨大哥如此神傷,他定是不願辜負自己一身的本領,從此屈身為一介平民。目下,我青衣衛中,巡查千戶一職暫缺,之前我已託秋先生向魏王說情,讓魏王去御前舉薦君羨大哥。我何不將此事告知君羨大哥,也好讓他振作一些?

他正待將自己委託秋先生之事說與李君羨聽,然轉念一想,還是作罷。

倘若秋先生未能說動魏王,抑或魏王未能說動皇上,那麼舉薦君羨大哥為巡查千戶一事,也未必能成。與其讓君羨大哥希望落空,還不如,不要給他這個希望。

兩人又悶悶地喝了些酒,徐恪開啟話題道:

“君羨大哥,自你回到長安,也已有些時日,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都去哪兒了?”

李君羨也正要找個話題打破眼下這個喝酒的僵局,他聽徐恪問起,當下便舉起酒杯與徐恪碰了一碰,笑著道:

“賢弟,大哥從蘇州回到長安,算起來也已有好幾個月了。”

“好幾個月了!那……大哥為何這麼久都不來看看小弟?”

“賢弟,你聽我慢慢說呀!”

於是,李君羨一邊慢悠悠地品酒,一邊就將自己這數月來在長安城的經歷,再度與徐恪娓娓道來。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