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申時、青衣衛、青鏡司千戶公房】

徐恪送走了諸樂耘之後,閒坐於自己的公事房內,正怡然於觀書品茗之際,青鏡司內的兩名百戶儲吉康與韋嘉誠又一齊來到。

兩位百戶向千戶大人行禮問安之後,便開始彙報起了青鏡司裡的各項衛務,大多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徐恪聽得心下煩躁,便打斷了兩位百戶的陳述,徑直問道:

“兩位,那北境侯之子的命案,目下可有了進展?”

儲吉康與韋嘉誠相顧愕然,回道:“千戶大人,不是你讓我們先別妄動,大人自有安排的麼?”

“咳咳!”徐恪乾咳了幾聲,忙道:

“本千戶雖有安排,但近些日委實抽不開身,這件案子還是交由你們二人去辦!”

“屬下遵命!”兩人拱手領命之後,當即轉身退去。

“等等!”徐恪抬手,令兩人少待,轉而又道:

“這件案子的唯一線索,便在那天音樂坊之內,不過,本千戶前日去了一趟,那樂坊看著平常,內裡又似別有乾坤,你二人前往查案之際,務須小心行事!”

“屬下曉得了!”

徐恪揮了揮手:“去吧!”那儲吉康與韋嘉誠俯身一禮之後,旋即出門而去。

待兩人離去之後,徐恪又看了一會兒書,見堪堪已是酉時,他索性起身,離了公事房,便下值回家。

但凡青衣衛中的百戶以上官職者,出門都喜騎馬,一來出行快捷便利;二來乘於高頭大馬之上,旁者都需迴避仰望,自然也是威風凜凜,唯獨徐恪,卻素愛以兩腿走路。他喜歡獨自一人穿行於鬧市中的那種感覺,彷彿一隻孤鷹翱翔於天海之上,於徐恪而言,那些塵世中的浮華喧囂,就如天穹中的雲海變幻一般,恰也是一道不錯的風景。

正值酉牌時分,徐恪信步於東市街頭,看街邊人來人往,兩旁的商鋪門口,店家叫賣之聲夾雜著過往車輛轔轔之聲,不絕於耳,眼前雖是一片喧鬧不已之象,但他心中卻格外平靜。他旁若無人地舉步,張目四望,於人海浮動之中,反覺興味盎然……

驀地,徐恪忽覺右肩被人輕輕一撞,他側目看去,見是一位清癯老者,身穿青灰布衫,興許是年老體邁、步態龍鍾,方才不經意間與他撞了一撞。

“老人家,得罪得罪!”徐恪忙向對方抱拳行禮道。

“嗯?”那老者抬頭,一臉惺忪之態,彷彿匆匆行走於人世間,已是不勝疲憊。徐恪見對方蒼顏白發,臉上滿是溝壑縱橫,已不知有多少年紀,但細看老者容顏,卻是似曾相識。

“咦?是你!”徐恪頓時喜道:“老人家,你就是昔日為我卜卦的那位老先生!”

徐恪依稀記得,那白髮老者之前曾為他測卦兩次,當時每每見他,都是手提一杆斑駁綠竹,竹上頂一片白布長幡,上書斗大的一個“卦”字,然今日相見,老者兩手空空,手裡並無卦幡,是以乍見之下並未認出。

此時正值酉時一刻,斜陽冉冉於高城之上,晚風徐徐於鬧市之中,那夕陽的金光照耀在老者身上,晚風又將老者的白髮吹得四散飛揚,縱然老者身旁有萬千行人匆匆而過,縱然老者滿目倦容,但老者立於萬千俗人之中,那一身風塵倦色,端的也是與眾不同。

那老者也好似認出了徐恪,停住了腳步,手捋白鬚,笑道:“原來是你這位小哥兒呀!相逢即是有緣,怎麼樣,不如就由老夫再為小哥課上一卦?”

徐恪搖了搖頭,道:“晚生這些日子,並無疑難之事,這測卦推命麼,還是免了吧!”

老者也搖了搖頭,道:“既如此,那麼老夫就此別過!”

“且慢!”徐恪忙伸手攔住,懇切言道:“目下已是酉牌時分,老人家想必尚未用過晚膳,不如就由晚生做東,請老人家移步香滿樓,可好?”

說道“晚膳”兩字,那白髮老者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顯然腹中已有些飢餓,而且,看老者一身衣衫已是多有破洞,想必囊中羞澀,自也無果腹之資。

白髮老者遂點頭道:“老夫確是有些餓了,如此,也好!”

兩人往前只走了十幾步,前方便已是香滿樓的門口。白髮老者望著店門外那一塊巨大的朱漆門匾,聞著酒樓上傳下來的陣陣酒菜清香,卻忽然停下了腳步,說道:

“似老夫這等行腳走卦之人,一向不喜上酒樓用飯,你便隨意找一處茶攤,叫些粗糲飯食,聊以解腹中之憂即可!”

“好!但聽老人家吩咐!”

徐恪便領著白髮老者,找了一個僻處於東市一隅的小茶攤,命攤主上了一壺粗茶,兩碗豆腐腦,外加兩個大餅和幾碟清爽軟口的小菜。

白髮老者吃完了一碗豆腐腦、一個大餅、一盤涼拌黃瓜絲、一碟清炒黃花菜之後,便放下筷子,隨手抹了一下嘴巴,言道:

“你有什麼話,儘管問吧!”

徐恪也陪著吃了一些豆腐腦和小菜,見老者停箸,隨之也放下了筷子,說道:

“老人家,記得你上一次為晚生卜卦,也是在東市之中,那次你卜的是一個‘升’卦,你說我有‘牢獄之災’,又以卦辭勸我要‘君子以慎德,積小以高大!’當時晚生還半信半疑,沒想到,後來我果真就身陷詔獄之中。我在獄中時時記著老人家的教誨,慎行以修德,積弱以成強,果然如老人家所言,過了二九一十八日之後,晚生幸而能安然出獄……”

白髮老者右手輕撫自己的肚子,顯然吃得甚是滿足,他又介面問道:“老夫也想起來了,那時我便說你的升卦上有一句爻辭,叫作‘升虛邑,無所疑,貞吉升階,大得志也!’階之意,乃石臺也!升階之意,便是你出得桎梏,拾階而上也!怎麼樣,老夫這一句爻辭,斷的可準不準?”

徐恪淺笑道:“老人家當時斷卦,就已算出,晚生出得牢籠之後,非但安然無恙,還能加官進爵?”

白髮老者手捋自己雪白的一副長鬚,雙眼微微閉攏,似帶著一絲笑意。

徐恪於桌前向老者拱手道:“誠如老人家所言,晚生出獄之後,只旬月之間,便受聖上欽命,如今已官升一級。”

“官升一級?呵呵呵!” 白髮老者笑道:“依卦象來看,你今後,何止官升一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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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升?再升我可就成了三品大員了!”徐恪帶著些戲謔的口吻言道。他心中想,以我如今這點年紀,官至正四品已然絕無僅有,若再加官至三品,若非十年之功焉能有此?難道,老人家還能斷我十年後不成?

未曾想,那白髮老者卻微微搖頭,不以為然道:“三品大員?何止、何止呀!”

“老人家,你可真會說笑,若我於三品之官階還能往上,豈非成了中書令、大丞相甚而國公、親王?”

“誒!”白髮老者依舊搖了搖頭,嘆道:“何止、何止呀!”

徐恪忍不住大笑道:“老人家,你今日未嘗飲酒,怎地說起醉話來啦!”

孰料,那白髮老者雙眼睜開,卻朝徐恪白了一眼,不屑道:“你道這勞什子的‘中書’‘丞相’‘國公’‘親王’……又有什麼好!老夫還稀罕這些不成!依老夫看來,烏紗越重,冗務愈多,笏板越沉,瑣事愈繁。你可見那些高官厚祿者,有幾個能有善終?那些人終日蠅營狗苟於功名之途,進不得伸展,退又生驚恐,進退不能,前後失據,非但活著毫無意趣,到頭來,還不是荒塚一個、枯骨一堆?”

“說得好!此言委實大妙!”徐恪不禁撫掌讚道:“不瞞老人家,晚生心中亦覺得,若人活一世,進退不得自在,前後不能隨心,如此一生,縱然有萬戶封侯,又有何意?”

“若叫我李某人選,就算給我個皇帝,我也不要!老夫寧願持一杆竹幡,隨意行走於天地之間,瀟灑於江湖之上,餓了吃些粗飯,渴了喝些淡水,自在隨心,圓通妙覺,豈不快哉!”

徐恪連連點頭,聽聞老者之言,心下不覺開懷不已。他眼望老者凝視良久,心中不由地升起一絲奇異的感覺,他與眼前這位白髮蒼蒼、不知活了多長年歲的老者,竟彷彿心有靈犀一般,所思所想,無不契合……

“原來老人家尊姓李,敢問高名?”徐恪抱拳為禮,當即問道。

“老夫不過塵世間一無名小卒耳,區區俗名,何足道哉!”白髮老者擺手回道。

徐恪心知老者必不願吐露自己姓名,便也不再相強,他想起之前老者亦曾為南宮不語卜卦,隨之又道:

“上一次測卦,老人家為我南宮兄測得‘無妄’之卦,說南宮兄當有‘無妄之災’。我南宮兄後來果真是……果真是……沒曾想,這‘無妄之災’竟有如斯之劇!咳!……”一想起南宮不語如

今已不在這世間,徐恪心下忽而愀然,忍不住便長嘆了一聲。

白髮老者道:“無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右,行矣哉!你那位‘南宮兄’是不是已不在人世?”

徐恪抬起頭,雙眼中帶著悲傷又不無疑惑之色,問道:

“南宮兄遭遇不測,確已不幸離世。晚生心中實實不解,老人家何以僅憑區區幾個銅錢,便能查斷吉凶、預知後事?這卜卦之學,當真能如此通神麼?”

白髮老者見徐恪業已停箸不食,他見桌子上尚有一張大胡餅,外加吃剩的一些筍絲與青菜,便拿起胡餅,將剩下的筍絲與青菜盡皆倒在胡餅上捲起,放入口中大嚼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回道:

“世間種種,都逃不脫‘因果’二字,凡人一生,命數早定,卜卦之學,無非管中窺豹而已。”

“凡人一生,真的命數早定了麼?”徐恪心下更是大為疑惑,他又問道:“照此說來,我南宮兄無論如何,都將難逃一死?”

白髮老者將胡餅盡數送入口腹之中,又將碗裡殘留的一丁點豆腐湯喝完,這才點了點頭。

“老先生!晚生還是不解……”見老者站起身將欲離去,徐恪忙也跟著起身,一把拽住了老者的衣袖,問道:

“老先生昔日斷我南宮兄之卦辭,晚生至今猶記。老先生為南宮兄起爻,說的是‘行人之得,邑人之失!’今日若依照老先生所言,我南宮兄無論有無‘行人之得’,豈不是都難逃那‘邑人之失’?”

白髮老者笑了笑,略略思忖之後,便道:“話雖如此,亦非盡然!老夫記得曾與你南宮兄說過,‘心正自無眚,既是無妄之災,便是無從可起,亦無處可破!’若心本無妄,又何來災咎?只可惜,你南宮兄雖已明此理,然心志不堅,不知不覺間就已墮入迷途。”

“可是,老先生不是說,凡人一生,命數早定麼?縱然我南宮兄心志堅貞,不貪不魅,不墮迷途,不受妖魔絲毫之染,他的性命就能儲存麼?”

“非也非也!”白髮老者拍了拍徐恪的肩膀,說道:“世間種種,皆難逃‘得失’二字,得與失均在一念之間,得失之念驟起,世事便因之而變,這就是‘命輪’常變之理!若你的南宮兄,心無得失之念,常懷至真大道,心志一動,命輪自轉,如此,則他的性命存與不存,便也難說了!”

言罷,白髮老者隨即轉身,朝著東市的另一頭大步而去。徐恪則一直跟在老者的身後,心中反覆思量著,命輪常變?何謂命輪?既然凡人命數皆由天定,又何來的命輪常變?既然南宮兄終究難逃一死,怎地他心志一動,就能不死?這命數與命輪之間,到底是何關聯?這“命輪之說”好似已有多人跟我談起,此中究竟藏著何種玄機?……他心中不斷思忖,面色呆呆傻傻,以致於那茶攤攤主向他討要茶錢時,他竟隨手就給了對方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連頭也不回。

那位茶攤攤主是個貌不起眼的中年,每日奔忙不休,聊以賺些餬口之資罷了。今日他乍見這麼大一張銀票,竟而呆立於當場,忘了還需大量找補,待他回過神來,徐恪跟著白髮老者已經走遠。

“客官!這位爺!您的銀子給多啦,還沒找呢!”那茶攤攤主急得抓耳撓腮,一時間,他也不知手裡的那張銀票,該放進懷中才好,還是趕緊追出去,還給徐恪才好……

世間種種,皆難逃‘得失’二字,得與失均在一念之間,得失之念驟起,世事便也因之而變。

中年人完全沒注意到,此刻,在茶攤一角,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正獨自坐在矮凳上,低頭吃著一張胡餅。他見攤主手中的那張銀票時,眼光忽而一亮,右手已經悄悄握緊了腰間的一把彎刀。

徐恪跟著白髮老者已然越走越遠,兩個清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東市的人流中,就連高城之上的那一抹殘陽,也已悄然從山邊隱去,只剩晚霞的餘光,昏昏沉沉地,兀自照在中年人手中的那一張簇新的銀票上。

“咳!”中年人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銀票小心翼翼地卷好,終於還是放入了懷中。

他心中暗自盤算道,今日這客官走得匆忙,此刻縱然去追,怕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不如趁來日,來日他若再來,我再找他銀子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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