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二、酉時、長安城南、崇仁坊】

在長安城南的崇仁坊內,有一座樂坊歌樓,名曰“天音”。此時正當傍晚,公門之內尚未下值,東西兩市依舊繁華,然這天音樂坊內卻已是賓朋滿座。絲竹琵琶之聲、飲酒喧譁之聲、跑堂呼喝之聲交相錯雜在一起,顯得歌樓內無比地熱鬧。幾十桌客人的中央,搭建有一座木製的高臺,高臺上的大木皆已染成紅色,紅木的上方,盡被從房梁上直垂下來的輕紗薄幔所罩。紗幔之內,有四位紅衣少女正翩翩起舞,一邊起舞,一邊婉轉而歌,歌聲道:

此生若浮萍,漂泊總不停;

萬里無歸月,千山我獨行;

芙蓉生空谷,菡萏對孤影;

天高何須問,徒留芳草心。

這一首詩,不知為何人所作,道盡了一位窮書生一生的悲哀與苦楚,此時在歌女婉轉而悠揚的歌聲中,更顯出無盡的淒涼與落寞之感。

然而,如此淒涼與落寞的歌聲,卻完全未能影響樂坊內那幾十桌客人的興致,只見那些腸肥腦滿的食客,或舉酒豪飲、或肆意歡笑、或高談闊論、或盡情打鬧,整一座樂坊歌樓之內,竟好似沒有一人,在凝神聆聽樂曲中的纏綿,仔細品味歌詞中的哀傷……

在正對紅木高臺的一側,卻有一桌子客人看著頗有些與眾不同。那一桌子客人攏共有四個,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雖各自都是一副商賈的打扮,但從他們不苟言笑的臉容與沉穩筆直的坐姿來看,又好似與尋常的商販全然不同。

這個時候,其餘食客均是任意吃酒言笑,獨獨是那一桌客人,只是默默圍坐於桌前,偶爾有人舉起杯子,也只是淺飲一口,就算是有人拿起了筷子,也不過是略略嘗幾口菜餚而已。若有人近前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桌子前的四人,心思好似全未在飲酒吃菜之上。

正對高臺居中而坐的一人,年紀約莫三十有五,身形有些魁梧,那人眼耳口鼻均沒什麼特徵,唯獨一個腦袋,遠遠看去卻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孫二苟,你聽出這曲子裡有什麼不同的麼?”那位腦袋奇大之人,向著右首一個身形略瘦的男子問道。

右首那個被呼為“孫二苟”的人,忙苦著臉回道:

“我聽了半天,也聽不清她們到底是唱了個啥?”

“哼!”那長著一顆大頭之人有些不滿道:“就你這笨狗腦袋,自然品不出那些名家雅樂的意味,我是在問你,這幾個唱曲之人,可有什麼不太尋常?”

孫二苟訕訕地回道:“回丁……丁大人!這些個穿紅衣服的女子,屬下就是看著她們一個個模樣都挺俊,其餘的……屬下倒真的是沒看出啥不一樣……”

“你這不長眼的狗東西,就知道看人家小娘子的身段了!”那大腦袋之人訓斥了孫二苟一句,轉頭向著左側一個精幹的漢子問道:

“趙三馬,你覺著呢?”

那被呼為“趙三馬”的漢子急忙回道:

“回丁大人,屬下盯著這些歌女瞧了半天,也是瞧不出有啥不一樣的地方。”

“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那位腦袋碩大之人目光掃了一圈他身旁的三人,正襟危坐說道:

“在外人面前不可稱我為‘大人’,平常呼我官職即可。今日咱們在這裡喬裝暗訪,更是要小心提防,不可隨意露出身份,你們幾個怎地還叫什麼‘大人’?!”

“是是是!小的失言,小的失言!丁爺放心,小的們記住了!”

孫二苟、趙三馬與另一位坐在大頭之人對面的精壯漢子,立時連連點頭,各自恭聲應和道。

這四個坐在這裡飲酒聽曲的不是別人,正是青衣衛的校尉丁春秋與他手下的三個大佐領王大龍、孫二苟、趙三馬。

今日,丁春秋奉命來到這家新開的天音樂坊內暗自訪查一番。他在歌樓內喝酒聽曲,已然坐了半個時辰,卻仍然看不出什麼端倪,問了自己的三個手下,那三個人也同他一樣,心思全在歌女曼妙的身段之上,其餘的一概未曾留心。

依照大乾官制,只有正五品以上的官階,屬下才能呼之為“大人”。如今的丁春秋,雖被拔擢為校尉,然品階畢竟只是個從六品,是以聽得手下們“大人”“大人”的叫個不停,他立時出言制止。

丁春秋向身旁望了望,心道,若這幾句“丁大人”被自家的主官聽到,依照這位千戶爺的脾氣,必定逃不了一頓訓斥。

孫二苟眼瞅著丁春秋面色不快,當即獻計道:

“丁爺,小的看那些歌女,模樣個個都長的不錯,不如,讓小的想個法子,給她們安一個罪名,先抓兩個歌女回去,讓丁爺好好消受消受……”

丁春秋把臉一沉,立時朝那孫二苟瞪了一眼,斥責道:

“休要胡言!這些歌女就是在那裡唱幾隻曲而已,又未曾賣身,你怎可胡亂弄一個罪名,隨意抓捕她們!”

丁春秋威嚴的目光又朝其餘的王大龍、趙三馬掃了一眼,沉聲言道:

“記住!咱們現如今剛剛調入了青鏡司,以前在北司胡亂抓人審人的那一套,今後切不可再用!你們幾個以後做事,都給我小心著點!可別給咱們千戶大人添亂!”

一說到“千戶大人”,丁春秋的三個手下,原本還有些嬉笑的臉龐,頓時都變作恭敬肅穆之狀,三人齊聲道:

“丁爺教訓的是,小的們知道了!”

過得片刻,趙三馬向丁春秋敬了一杯酒,說道:

“丁爺,屬下還有一事,要向您請示!”

丁春秋乜斜了趙三馬一眼,不耐煩道:

“說!”

趙三馬猶豫了片刻,方囁嚅道:

“就是今兒個一早,儲百戶命小的去清理興道坊那裡的一批流民,小的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興道坊?”丁春秋眼眉一挑,有些訝異道:“那裡可是皇城腳下,怎地會出來一批流民?”

“也不是什麼流民,仔細說來,他們跟這些歌女一樣……”趙三馬手指著帷幔之內的幾位舞女,說道:

“算是一批‘藝人’,男男女女,大約有十幾個,圍坐在一起,吹拉彈唱、歌舞逗捧,就是憑著一身手藝,引得過路人圍觀,好博取一些賞錢,賴以活命罷了!”

丁春秋問道:“你是說,興道坊那裡來了十幾個流浪的‘藝人’,整日裡呆在大街上賣藝,想著法兒地騙那些過路人施捨些小錢?”

趙三馬點頭道:“是!”

丁春秋當即不滿道:“這點兒小事,自有那長安縣的衙役去料理,實在不行,京兆府的那一幫捕快也不是吃素的,什麼時候輪到咱們青衣衛去幫他們清理大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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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三馬回道:“不瞞丁爺說,小的也是這個意思,可是……可是儲百戶非要小的帶人去將那些‘藝人’盡數驅趕。儲百戶還說……說咱們幾個初來乍到,不知道青鏡司裡的規矩。青鏡司乃是專門替聖上辦差的衙門,這皇城腳下,事關天子顏面,自然馬虎不得,萬一聖上微服出宮,看到街面上滿是流民浪者,這豈不是咱們青鏡司失職?是以,儲百戶就非要小的去……”

丁春秋白了趙三馬一眼,隨即道:“那你就聽儲百戶的話,將那些什麼唱曲的、跳舞的、逗哏捧哏的……統統趕走,不就得了?要是趕不走,就把他們都抓了!”

“回丁爺!”趙三馬訥訥言道:“小的是想,咱們這位千戶大人,平常最恨手下人欺負弱小。興道坊那裡的十幾個流民,有幾個身體上還帶著殘疾。他們呆在大街上賣力地說唱逗樂,也無非是討一口飯吃罷了。小的若是依照儲百戶吩咐做了,將那些流民趕的趕、抓的抓,勢必弄得街面上雞飛狗跳、哭爹喊娘,萬一這件事傳到千戶大人的耳朵裡,咱們這位千戶大人的脾氣,丁爺是知道的,要是千戶大人發起火來,那可了不得!……”

“對對對!你說的對!”丁春秋立時連連點頭道:“這件事,不能硬來!”

“那……”趙三馬苦著臉求道:“丁爺,要不您去跟儲百戶說一說,叫小的別去管這些閒事得了……”

“你說的這是什麼狗屁話!”丁春秋立時伸出左掌打了一下趙三馬的頭,斥道:“人家儲百戶是你們的頂頭上司,也是我丁春秋的上司!難道我這一個從六品的校尉,還能大過了他正五品的百戶不成!叫我去跟儲百戶說,你是叫我去捱罵麼?!”

趙三馬垂下頭,差一點沒哭出來:“丁爺啊,那這件事,小的到底該怎麼弄才好?”

“這……”這一下,就連丁春秋也犯了難,他手舉著酒杯,看著面前那座紅木高臺的圍欄,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旁邊的王大龍、孫二苟也是面面相覷,瞧他們臉上神情也知道,若這件事讓他們去處理,同樣也是兩難。

丁春秋思忖了一會兒,忽然一拍他的大腦袋,說道:

“有了!”

“丁爺,該怎麼弄?”

“趙三麻子,哦不!三馬,你這樣……”丁春秋招手示意,讓趙三馬附耳過來,他略略壓低了嗓門,吩咐道:

“這一頓酒喝完之後,你立馬帶上二十

個精幹的衛卒,若是青鏡司裡不好找,你還是去北司找你原先的那些手下。你們趕到興道坊那裡,將那些唱曲跳舞的流民浪者盡數包圍,不準路人向他們靠近,若是有路人施捨,你們就好言將他們勸離。記住!將那些流民圍住即可,千萬不要傷到他們!”

趙三馬只是略略想了一想,頓時面露喜色道:

“丁爺,您可真是好計謀啊!咱們只管將那些唱曲的‘藝人’團團圍住,自然沒人敢向他們施捨,這些人眼見沒了錢財的進項,也就不會杵在大街上白費力氣。這樣一來,咱們不用趕人,也不用抓人,管保這些唱曲的,在興道坊裡呆不下去!”

旁邊的王大龍、孫二苟見狀,也都朝丁春秋豎起拇指,連連附和道:

“丁爺妙計!真是妙極!”

丁春秋看了看王、孫二人,隨即又吩咐道:

“你們兩個今天也別歇著了!跟著三馬一道去,儘量多帶些人,務必將儲百戶交代的這件事辦好!”

王大龍與孫二苟對望了一眼,心中各自苦笑,然也只得一起應了聲:“小的遵命!”

丁春秋又道:“大龍、二狗、三馬,你們三個可是跟著我從北安平司一起調到青鏡司的人。咱們呆在青鏡司快十天了,都沒好好辦過一件差。這一趟差事,你們都給我上點心,務必要辦得漂亮,讓咱們的百戶大人沒得說才好!”

王、孫、趙三人忙一齊點頭道:“是!”

“記住啦,不管是那些唱曲的‘藝人’也好,過路的長安人也罷,你們只可好言相勸,切不可傷到一人!”

“小的知道了!”

“他們只需遠離興道坊,管他們今後去哪裡賣唱,只要不在皇城腳下現身,就不幹咱們的事了!”

“對對對!丁爺說的是!這些人要是能進得月樓去賣唱,那是最好!”

……

四人又坐了一會兒,眼見得自己這些人在這歌樓內坐了許久,依舊是一無所獲,丁春秋便不再想多呆,索性命手下結清了酒賬,便起身離了樂坊,徑回青衣衛自己的值事房。

丁春秋走進青衣衛的大門之後,沒有象以前那樣直往北衙去北安平司上值,而是轉而往西南,一路穿廳過堂,走過了許多長廊中庭,直到走至一處水池邊,那裡橫亙著一大片圍牆,圍牆正中有一扇拱門,門上高懸一塊朱漆金匾,上書“明如青鏡”四個大字。門旁還掛著一塊木牌,上面一行小字“青鏡司重地,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守門的兩個衛卒見是丁春秋來到,立時站直了身子向他行禮,丁春秋略略點了點頭,隨即走入這片圍牆之內。

丁春秋進了青鏡司之後,又往前約莫走了百餘步路,便折而往西,直到走進一座幽深僻靜的小院,院子裡似乎栽種著一些紫蘿、芍藥、夏蘭、草菊之屬,陣陣花香隨風飄蕩,滿園都是馥郁之氣,端的是令人心曠神怡,外人走到此地,還道這裡乃是一處世外幽居之地。

院內有三間大房,卻造得甚是氣派,中間一座大房,門前掛著一塊木牌,上書“千戶公房”字樣,兩個衛卒如門神一般站立兩旁,巋然不動,整一座院內近乎雅雀無聲。

丁春秋小步邁到門前,向兩位守門的衛卒好言求道:“兩位小哥,我有事要見千戶大人,煩請入內通稟一聲!”

不想,其中的一名衛卒卻以手指了指頭頂的日頭,道:

“也不看看現下是什麼時候了,千戶大人行將下值,有事明日再來!”

丁春秋朝門裡望了幾眼,有心想朝裡面喊一聲:“千戶大人,卑職有事要進來拜見!”然看了看那兩個“門神”,也只得撓了撓自己的大頭,訕訕地退了下去。

不料,丁春秋剛一轉身,就聽得門內傳來了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

“是丁春秋來了麼?讓他進來!”

那兩位“門神”立時恭然應了一聲“是!”隨即便揮手讓丁春秋進去。

丁春秋剛剛進到了內堂,立時面朝上首單膝跪地,拱手拜道:

“卑職參見千戶大人!”

“大頭,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今後你我相見,不必那些虛禮,你怎地還要下跪?快起來!”

丁春秋聽話起身,肅立一旁,恭恭敬敬地看著堂前端坐於上首的一位青年。

只見這位青年,目似朗星、眉如新月,骨骼清奇、面容瘦削,此刻著一身簇新的靛藍色鶻鳩紋官服,看上去更是相貌文秀、神采翩然,端的是儀表堂堂、卓爾不俗!他不是別人,正是新任的大乾青鏡司千戶,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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