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初五,巳時,長安城,戶部。

新任的戶部經歷徐無病,正在司金署的公廨裡當值,此時日當晌午,整個公廨裡都是些慵懶困頓之人。無病手中也無甚急事,便閒坐著與旁邊的主事宋錦樺隨意聊天。

宋錦樺喝了一口徐無病贈送的“花雨”茶後,不由讚道:“好茶啊……果然是長安名茶!味道端的是妙啊!……徐兄,聽聞這‘花雨’茶,光一錢茶葉便要沽價五十兩銀子以上?”

徐無病淡然道:“今年適逢大旱,如今這一錢茶葉,已然要六十兩了……”

宋錦樺不禁咋舌道:“我這一年的俸銀,都買不齊兩錢茶葉啊!……嘖嘖嘖!……徐兄,不但上有赫赫名師,更兼家資如此殷厚,了不起,著實了不起啊!”

徐無病喝了一口“花雨”茶,只覺茶味清淡,微有餘香,卻也不覺有甚特異之處,他只是心裡暗笑:“誰讓我認識了兩個大妖呢?”……

在人間,若你也僥倖,能認識幾位大妖,莫說是這長安名茶,便是普天之下的諸般美酒佳釀、珍饈百味、奇瓜異果……只要是花錢能買到之物,你隨時隨地都可盡享……

任你金山銀山,在他們看來,卻不過如尋常綠水青山一般,隨手可掬,隨處可取,不費絲毫之力……

這時,一位書吏跑進門來,向著徐無病拱手施禮道:

“徐經歷,尚書大人請你過去……”

徐無病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起身,在所有人滿是豔羨的目光中,再一次從容不迫地走出了司金署的大門,留下了一個落落瀟灑的背影……

大乾戶部自開立以來,能讓尚書大人用一個“請”字的戶部經歷,恐怕只有徐無病這一人了。

因為,此時的戶部尚書,恰恰正是徐無病的老師秋明禮。

大乾天子雷厲風行,才剛剛與太子講過,當日便令中書省擬旨,次日經門下省議核後便行頒旨,擢升秋明禮為戶部尚書,官秩正三品,貶元玉樓為禮部員外郎,秩從四品。

可憐那元玉樓,本就是個從三品的禮部侍郎,這次好不容易爬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誰料想,屁股還未坐熱,卻無端惹惱了皇帝,竟被連降三級,貶回禮部,作了一個從四品的員外郎。

平心而論,元玉樓並沒有什麼過錯,在戶部尚書的任上,也是恭謙溫雅、勤謹寬仁,整個戶部日常的機要事務,便都是聽秋明禮的。這次被皇帝額外召見,元玉樓原本心中喜悅莫名,他在御前的奏對,也堪稱舉止得體,所言均有理有據。孰料他做夢也沒想到,卻因此觸怒了皇帝……

因為,當今的皇帝可不是尋常人物,他在龍椅上都已經坐了七十年,什麼樣的臣子沒有見過?此時皇帝要的是實心任事的能臣,最厭惡的就是空話連篇、滿嘴油滑的庸吏。

你在他面前耍小聰明,裝老油條,豈非……找死?!

元玉樓是康元四十四年恩科會試頭甲第二名,以榜眼的身份入翰林學士院,成了千人贊、萬人羨的“點翰林”。當時的元玉樓內心是何等洋洋自得,但不曾想隨後卻仕途不暢,一路都走得頗為艱難。幾年後他到國子監任主簿,之後又輾轉來到禮部,從僉事做起,一直幹到員外郎,卻在禮部員外郎這個四品官上迍邅不前,一幹就是十年……沒法子,不甘心於一輩子只穿藍袍的元玉樓,四處鑽營門路,後來,終於投身到太子門下。

太子果然有手段,旬月之間,便將他從禮部員外郎提到禮部侍郎的位置,更讓他欣喜不已的是,只過得一年,竟又擢升他為戶部尚書。

天之道,往往損有餘而益不足,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元玉樓這次,可謂成也太子敗也李仁。皇帝對太子有氣,就只能發到太子門人的頭上,誰讓你元玉樓正好撞上槍口了呢?

要怪,便只能怪你自己倒黴了……

皇帝此舉,除了警醒太子外,對朝臣也不失為一種敲打。你楚王說丞相的話有理,丞相說元尚書的話很對,我偏要將你們眼中這個“不無道理”的元尚書給連降三級,讓你們各個都心不自安、無端惴惴……

只有大臣們朝夕惕厲,皇帝才能高枕無憂,歷來都是如此……

可是皇帝貶黜了太子舉薦的元玉樓,擢升了力主變法的秋明禮之後,正當群臣們皆以為皇帝要大行變法之時,李重盛卻又出人意料地在之後的朝會上隻字不提變法,似乎,當今聖上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行什麼“變法”之舉……

天意自古高難問,皇帝的心思,若能被你們這些做臣子的都猜中的話,那還是皇帝嗎?

……

秋明禮每一次喚徐無病過去,總要叮囑下面的人用一個“請”字。沒辦法,這幾日時不時地,他都要被徐無病拉到府上,要麼痛飲一醉,要麼大吃一頓,再加服用了胡依依特製的藥丸之後,腿傷雖還未愈,但疼痛麻癢之狀已然大好……正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任誰受了人這般恩惠之後,都要對那人尤為客氣一番……

徐無病來到戶部大堂,見堂上已是一片熱鬧,兩個員外郎、幾個僉事都在。坐在客位的四人,下首三位都是中年男子,清一色黑衣皮襖,個個都是一臉精悍之色。起首坐著的那人,卻年紀甚輕,身穿一襲圓領灰裘,面色白淨、眉目清潤……無病恍若似曾相識……

“無病啊……來來來,老夫給你引見……這位是……”秋明禮知道自己的學生不喜多禮,堂上所坐的幾乎都是他徐無病的上司,老尚書不待無病出言,便主動開口……

“這位是天寶閣的少主……慕容公子吧”徐無病介面道。

“咦……你們……認識啊?”秋明禮奇道。

“此前,在天寶閣中,在下與慕容公子有過一面之緣……”徐無病朝坐於客首的慕容泯抱拳施禮,便尋了右首最末的一張位置坐下,書吏奉上了茶盞。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徐……公子?”慕容泯回道。他思忖了片刻,竟然回憶起了那日,徐無病與齊聞鍾一道,作客天寶閣的情形。他本欲道一聲“徐盟主”,但此際見徐無病一身淺綠色小朵花紋的官服,立覺不妥,便隨即改口稱“徐公子”。

“如今,徐公子已是我大乾戶部的一名經歷……他非但是我戶部最為年輕的七品官,還是我們尚書大人的得意弟子吶……呵呵呵!”坐在慕容泯對面的戶部員外郎潘聞卷笑著說道。如今,秋明禮擢升戶部尚書,原來的侍郎一職便即空缺,論年資身望,此時,潘聞卷自然就是戶部第二人了……

“想不到徐經歷不但身居江湖,位列廟堂,竟還是秋尚書的高足,在下失敬,失敬!……”慕容泯不由得站起身,朝徐無病抱拳施禮道。

“慕容公子客氣了……”徐無病也起身回禮道。

坐在上首的秋明禮,未曾想到徐無病竟能認識慕容家的少主,不過,想到此前徐無病府上的種種怪異,他也見怪不怪了……

秋明禮道:“既然你們早已相識,老夫便毋庸置喙了……今日,慕容公子專程道賀,老夫不勝感激!不過……若要跟老夫討錢,眼下……老夫也是無能為力啊……”

慕容泯拱手道:“秋大人為官清廉,又是文壇領袖,家父也素來仰慕得緊……朝廷歷年向天寶閣採辦兵器,到如今積欠已多,此番,既有兵部的行文,又有太子的諭令,這一百萬兩的欠銀,還望秋大人能略開國庫,早日撥付……”

“兵部的批條,你們便跟兵部要錢麼……不滿慕容公子,如今這國庫裡,莫說是一百萬兩銀子,便是五十萬兩,都拿不出啊!……”未等慕容泯講完,對面的潘聞卷急忙說道。

……

徐無病聽著堂上幾人的對話,不覺甚奇,便向坐在自己旁邊的一位僉事打聽。

原來,朝廷歷年都要向天寶閣採辦各種兵器,用於邊關佈防、禁軍武備。此事一直都是兵部操辦,需採辦多少,便由兵部事先呈報,經由丞相府核准後,再來戶部支取銀子。未料到,這次竟是天寶閣少主直接拿了兵部的行文來戶部討銀。本來,此事不合規矩,戶部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此刻對方手裡有太子的令諭,此事就變得極為複雜,如若不還,便是違了太子的諭令,若是還呢,銀子卻從何處來?

最為緊要的,如今,整個大乾的國庫,不足七十萬兩白銀,連山東與兩淮大旱賑災的錢都拿不出來,又到哪裡去給你還那一百萬兩的欠銀……

徐無病忽然想起十天前,自己的老師在聞雨亭中,喝得已是醉意熏熏,卻一把抓緊了自己的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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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病……你知道……老夫如今,最憂慮的……是什麼嗎?”

“山東道、山南道、淮揚道、淮南道四道十六府,一年未雨,土地大旱,顆粒未收,百姓盡皆流離失所,餓死者不計其數……據聞那裡還出現了易子而食、買人肉而食的人間慘狀……可是,朝廷卻拿不出賑災的銀兩……”秋明禮伏在桌上,聲音中,滿含著悲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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