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時、長安城大道】

徐恪別了白無命之後,便俯身自瀑布中躍下,他見眼前依舊是一派芳草萋萋、小河悠悠的旖旎景象,他想起,這皓園中的景色與自己初入之時並無半點不同,依然是那般清麗而靜謐。不過,他此時無心賞景,腳下片刻不停,便走出了皓園的大門。

出了皓園之後,他又回到了那座滿是雲氣氤氳的院落中,徐恪依著來時的路徑,找到了院落的大門口處,只見先前將他引入神王閣中的那位白髮老者已然等候在那裡。

徐恪見對方滿頭白發飛揚,便上前欲拱手為禮,卻見那老者只是擺了擺手,又將大門徐徐開啟,示意徐恪趕緊出門。

徐恪只得向白髮老者頷首致意,微微一笑,便信步走至神王閣大門之外,只聽“哐當”一聲,大門隨即閉攏,徐恪轉身,卻已不見那位蒼顏白發的守門人身影。

此刻,依舊是康元七十一年的二月二十二日申時,徐恪漫步在長安城的大道上,午後的斜陽將他瘦長的身影拉得老長,他一會兒看看天邊的夕陽,一會兒又望望腳下的身影,只覺他在神王閣的這一進一出,雖只是轉瞬之間,卻恍若經歷了一生一世一般……

今日的長安城剛剛經歷了一場豪雨,行人們三三兩兩地從徐恪身邊走過,大多在談論著上午這場大雨的盛況,讚美著老天對人類的恩賜,並無人理會他究竟經歷過什麼,也無人去在意他心中所想。徐恪從容信步於京城的街巷之中,沐浴著這溫暖的斜陽,他心中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他在甲子十二線命輪中所見的那座長安城。

在甲子十二線命輪中,天地陷入一片黑暗,長安城一夜之間面目全非,留下來的百姓百無其一,且大多在暗無天日的生活中苟延殘喘,莫說是享受這充沛的雨水,沐浴這溫暖的陽光,就連日常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喝下一口潔淨的清水都已是天大的奢望!

徐恪望著這些紛紛從他身邊走過的路人,不禁暗自感慨道:“這長安城中數十萬百姓,或許還在為手裡的銀子太少而感到憂愁,為身上的衣著不夠鮮亮而感到不快,為家中的子女不夠聽話而感到失望,為日常的居所不夠寬闊而感到煩惱,為自己的身份不夠高貴而感到沮喪……他們何嘗能想到,有朝一日,或許連你頭頂的陽光,清新的空氣,乾淨的飲水……這些都會成為一種奢侈!”

是啊,對每一個凡人而言,能夠健康地活著,能夠每一日都能見到明媚的陽光,呼吸到甜美的空氣,品嚐到潔淨的清水,難道這些還不能讓你滿足嗎?須知,你所不曾在意的這些平常享受,其實已是老天爺對你極大地恩賜了!

也許,對於這人間大地的所有人而言,只有經歷過失去,才能真正體會到擁有的可貴,只有品嚐過災難的可怕,才會真心去珍惜平常生活中的那些瑣碎而卑微的幸福……

徐恪這樣想著,心中不由得暗暗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隨意去擅改命輪。無論他的未來會發生些什麼變化,他都無權去剝奪這些普通人寶貴的生命和日常的幸福,哪怕,這些幸福都是如此地瑣碎而卑微。

他從長安城南的秋水原出發,向著西北而行,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走到了醴泉坊,遠遠地他便已望見了自家門口那一對巨大的鎮宅石獅。

在他抬步跨入門前之際,他驀地想起一事,奇怪,為何那位神王閣主竟對自己的“一氣混元劍”如此熟稔於心?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進入神王閣後,第一個遇到的便是“水月老人”,記得當時那位“水月老人”還專門化作了李君羨的模樣,來指導自己的這一招劍法。也是在“水月老人”悉心傳授之下,自己方才領悟了這“一氣混元劍”的五勢劍招諸般妙用。

在神王閣中的時候,徐恪就頗感疑惑,為何這位“水月老人”竟能精通自己的劍法?除了劍法之外,對方還會指點自己所修習的內功“太乙崑崙決”?此際,他心中頓時如電光一閃,原來,所謂的“水月老人”或許就是白無命本人吧?

他再凝神一想,頓時心中瞭然,只怕,非但是“水月老人”,就連其餘十一位守閣之人,都是那神王閣主白無命所化。那位白老閣主非但用心指點他劍招與內功,還帶領他穿越過去與未來,又破解他“貪、嗔、痴、妄、迷”等諸般雜念,讓他領悟生命與世界的真相,甚至於,還讓他在幻境中知曉自己的不凡身世……

徐恪雖只是心中猜測,但這想法一旦發芽,便落地生根了起來,他心知這番猜測必定是八九不離十。沒想到,自己進入神王閣以來,竟一直蒙白老閣主親自悉心點撥,諄諄教導至今,可自己竟連對方一聲“師傅”也沒有痛痛快快地叫過,他心裡頓感無比地歉疚。

“來日我若再次見到白老閣主,必當誠心向他老人家跪拜,行一個拜師大禮,然

後恭恭敬敬地呼他一聲‘師傅’!”

然則,對於白老閣主緣何會精通自己的劍法與內功,他至今仍是不解。這“一氣混元劍”與“太乙崑崙決”均是他在玉山雨廬之時,得“雨廬翁”所授,當時,由於時日倉促,“雨廬翁”只是傳授了他“太乙崑崙決”中的第一重口訣“太乙修身訣”……

“難道說,當時的‘雨廬翁’便是今日的白老閣主?是了!他能將自己幻化成一位白衣白髮的龍鍾老者,自也能幻化成‘雨廬翁’的模樣!”

“不過,仔細想來,‘雨廬翁’的舉止神態與白老閣主還是有很大的不同,這身形相貌可以變化,可舉止神態卻難偽裝,若說這兩人同為一體,未免有失牽強,可若說這兩人毫無干係,這白老閣主又怎會‘雨廬翁’的劍法與口訣?”

徐恪眼看著已到了家門口,可腦子裡一陣胡思亂想,不免又思緒紛雜了起來……

“咳!不管了!且先回家再說!此刻,或許胡姐姐與子貝、書仙老哥他們,還在後院內忙著收拾呢!咳!古有樵夫王質,山中觀棋一日,人間已歷十載,我今日是在神王閣中不知經歷了多少春秋,可自己家中還是須臾之間……”

這樣想著,徐恪便走到自家的門樓下,伸出手“咚咚咚”地敲響了那一扇朱漆大門。

只聽得一位女子的小步奔跑之聲傳來,未幾,大門“支呀”一聲便已開啟。

只見一位絕色少女,正盈盈佇立於門後,她一雙美目怔怔望著自己,眼眸中彷彿有萬千的柔情……

“嫣兒!”徐恪望著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心中立時湧起一陣狂喜,他大步跨入門內,情不自禁的一把握住了對方的一雙柔柔小手,無比欣喜的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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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徐恪開門的,自然就是他日思夜想、寢食難安的天寶閣大小姐,被譽為“京城第一美女”的慕容嫣。

“無病哥哥,你回來啦!”慕容嫣也欣喜的呼道,她想抽出被徐恪緊握的雙手,可在對方大力之下,她哪裡能抽得動分毫!在徐恪熾熱的目光逼視下,她忍不住低下頭,一臉的嬌羞之狀。

“嫣兒,你想得我好苦!”此刻,徐恪非但沒有絲毫收斂,反而又上前一步,緊緊地將慕容嫣抱在了懷中……

他緊緊地抱住了懷中的嫣兒,雙眼已然情不自禁地泛起了淚花。在這一刻,他已分不清懷裡的這位“嫣兒”,究竟是乙丑八線的慕容嫣,還是甲子十二線中的慕容嫣。

直到此刻,徐恪才終於發覺自己,仍舊沉浸在從甲子十二線命輪驟然離開的傷痛之中。尤其是對於他的“嫣兒”,他始終是覺得愧對與她,辜負了她……

她為了解救自己,不惜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嫁入深宮,委屈於李祀的身前,而他卻在臨走時,竟未能見上她最後一面!

如果時光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情願永生都呆在她的身邊,不管自己到底是屬於哪一條命輪!

他對“嫣兒”實在是有萬般地不捨,萬般地愧疚,萬般地心痛!此時,他緊緊地抱住了眼前的“嫣兒”,眼中的淚水已奪眶而出……

“無病哥哥,快別這樣!這麼多人都在呢!”慕容嫣被徐恪忽然一陣緊抱,她心中雖覺突兀,但也湧起一陣甜蜜。不過,眼下在徐宅的前院內,可還有好些人都立在她身後呢!這一次她再也顧不得徐恪如何用力緊抱,強自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於從徐恪的雙臂間脫出身來。在她這一番用勁之下,不由得雲鬢已有些散亂,雙頰更是嫣紅。

徐恪也頓覺自己的失態,他急忙撒手,這時他驀地瞧見自己與慕容嫣的身後,竟然已站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有不同的神色。

站得離他最近之人就是姚子貝,此刻姚子貝的眼神中,既滿含著無盡的關切與期盼,又有些許地失落與憂傷……

“徐哥哥,你怎地哭了?”姚子貝關切地問道。

“沒事,可能是進了風沙……”徐恪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裝作漫不經心道。

姚子貝的身後走來了秋明禮與薛濤,只聽薛濤朗聲笑道:

“無病兄弟,恭喜你順利出閣呀!俺老薛有多久沒見你啦,可想死俺了!”

“秋先生、薛大哥,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徐恪急忙上前,躬身向秋明禮拱手為禮道。

秋明禮站直了身子,手捋自己頜下的三綹鬍鬚,微笑道:“老夫與薛將軍,也是剛剛到你的府上,未曾想,我們前腳才剛到,後腳就見你也來啦!看來,魏王殿下所言非虛,這神王閣內一進一出,真的只是同一個時辰……”

“無病僥倖入得神王閣內,卻有勞秋先生與薛大哥牽掛了!”徐恪抱拳謝道。

旁邊的舒恨天也眯起他一雙豌豆般的細眼珠,熱情地向徐恪招手道:

“無病老弟,你快來看看那邊,是誰來啦?”

徐恪依著舒恨天手指的方向望去,忽見一個胖大的身影從前廳中起身,大步向他走來。

“二弟,你也來啦!”徐恪搶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朱無能的大肚,歡然呼道。

“大哥,不是你讓我來長安的麼?”朱無能摸著滾圓的肚皮,依舊甕聲言道。

徐恪恍然道:“對對對!是我讓你來的!你見過玄都觀的李道長了麼?哦……長安城中今日已下過了大雨,定是你已然找著了李道長,讓他今日就做法傳訊了,對不對?”

朱無能訥訥言道:“這個……這個嘛……呵呵呵……”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想要說一句謊話,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扯謊。

“小無病!”朱無能的身後又傳來一聲清脆又動聽的呼喚聲,胡依依信步走到徐恪身前,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中,此刻已滿是喜悅與興奮。

“胡姐姐……”徐恪急忙走到胡依依的身前,他望著胡依依清澈如水的眼眸,心中卻是百感交集,一時間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來!今日咱們府上還來了一位貴客,我來為你們引見!”胡依依笑著將徐恪拉到了前廳之內。

徐恪只見前廳的上首位正端坐著一位玄色長衫的青年男子,自從徐恪進門之後,所有人都已離席,只有他一人兀自端坐於桌前,慢悠悠地品著手中的一碗花雨名茶。他巍然而坐於上,真個如淵渟嶽峙一般,渾身上下都發散著一股俾睨天下的王者之氣!

徐恪認得他是慕容嫣的二哥慕容桓,他急忙上前,抱拳為禮道:“慕容兄也來啦!無病未嘗遠迎,望乞恕罪!”

慕容桓抬頭看了徐恪一眼,悠然道:“聽說你今日入了神王閣的大門,怎麼樣?裡面的風光如何?”

徐恪微笑道:“慕容兄,這神王閣之內,風光可真是無盡地奇妙!若非親身經歷,委實一言難盡啊!”

這時,秋明禮、薛濤等人都還跟在徐恪的身後,舒恨天見這許多人都已滿滿地站了一個前廳,急忙熱情招呼道:

“大夥兒都別站著了,趕緊坐下吧!都是自家人,隨意挑位置坐,都別客氣啊!”

徐恪忙引著秋明禮與薛濤、朱無能等人走入前廳中,眾人各自謙讓了一番,便都圍著前廳的方桌,分賓主落座。

“胡姐姐、子貝、嫣兒,你們也來坐啊!”徐恪向前院中的三位女子熱情招手道。

胡依依望了姚子貝一眼,向前廳中的眾人斂衽為禮,笑著說道:“今兒真是個好日子,咱們徐宅竟來了這麼多客人!眼下已是酉牌時分,大夥兒今晚哪兒都別去了,就在咱們府裡用餐,慶賀小無病順利出閣!我同子貝妹妹去灶間忙一會兒,半個時辰之後,咱們開飯!”

“依依姐姐,我也去!”慕容嫣立時說道。

“好!”胡依依言罷,三位女子便都笑著朝廚房走去。

……

待得胡依依等人走後,舒恨天又大聲叫來了管家董來福,命他為前廳中眾人換上新鮮茶水,並取來瓜果點心之物以作招待。董來福忙碌之餘,小聲向舒恨天問道:“書仙老爺,小的……不用離開徐府了吧?”

“嗯!不用離開了,先前的那些丫鬟隨從,你也把他們都叫回來吧!”舒恨天瞧了徐恪一眼,不無失落地回了一句。

“小的知道了!謝書仙老爺!”董來福聞聽之後,頓感心中大喜,如同娶了新媳婦一般,喜滋滋地忙碌去了。

舒恨天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問道:

“我說無病老弟呀!我和老姐姐、小貝在後頭忙碌了半日,感情你自己一個人卻偷偷跑到神王閣裡溜達去了!……快跟大夥兒說說,這神王閣內,究竟有什麼稀奇的名堂!你在裡面……到底呆了多久的辰光?”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捋著頜下的一副雪白的長髯,一雙豌豆小眼,已不禁灼灼放光,對於徐恪在神王閣內的經歷,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聽上一聽。

此刻,除了舒恨天之外,前廳中的眾人,無不是和“半解書仙”一樣的心情,對於那一座名動天下的神王閣,內裡究竟有多少奇妙之事,任誰都想知道。

徐恪品了一杯手中的花雨茶,悠悠然說道:“不瞞列位,自我進入神王閣中,你們在這裡不過是片刻之間,我在裡面卻如同過完了此生一般……只覺所經歷的歲月,猶如長河流淌,無窮無盡啊……”

……

……

幾乎與此同時,在甲子十二線命輪的世界中,慕容嫣正獨自一人坐在天寶閣的戊院內,她手中兀自拿著那一封她寫給徐恪的書信,對空悵惘,傷心嘆道:

“無病哥哥,你在那個世界還好麼?你可知道,嫣兒無時不刻地想著你呢……”

{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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