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午時,長安城長樂坊雲起客棧內,徐無病伸了伸懶腰,終於起身離開了床鋪。這一覺他從子時一直睡到午時,連睡了足足有七個時辰,昨夜在青衣衛詔獄那般驚心膽寒的回憶,總算讓他暫時忘卻。他一抬頭,卻看見二弟朱無能正坐在床邊看著自己,不由奇道:

“二弟,你已經起床了?”

“我又不是豬,怎麼會睡到這個時辰還不起床?”朱無能沒好氣地說道。

“二弟是不是餓了?走吧,為兄帶你去長安城最好的地方大吃一頓!”徐無病笑道。但他心中暗自卻想:“你可不就是只豬麼……”

徐無病向店小二打聽這長安城最好的酒樓。店小二乍見徐無病竟然能從青衣衛安然無恙地回來不免吃驚。轉念一想,心中暗道此人能從青衣衛來去自如,身份自不簡單,不是官宦子弟便是門庭顯赫之輩,當下對徐無病也就另眼相看,神情之間便也格外殷勤,他見徐無病有事相問,忙仔細答道:

“要說這喝酒吃飯的去處,我長安城有兩處地方最是妙絕,一名‘摘星’一名‘得月’。那摘星樓,樓高七層,取‘北斗七星’之意,登於高處,飲酒賞夜,真有‘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妙,可惜能到此樓中飲酒者多為皇親貴胄,普通人便只有去那得月樓。那得月樓雖只有兩層,但造的十分寬敞,裡面的鋪陳華麗非常,天下的奇珍百味,你只要說得出,他們便都做得到,就是這吃飯的銀兩,少了那可是去不成啊……”

無病道:“無妨,今日我兄弟二人,就是要去開懷暢飲一番……”

徐無病問明了得月樓的去處,便與朱無能一道,出長樂坊往北,再稍稍折而向東,過不多時便進了道正坊,一進坊門,便看到一座巨大的酒樓迎面矗立於前。那酒樓佔地竟有三百餘尺,遠遠看去便氣勢非凡,酒樓門上的金漆牌匾,大書“得月”二字,兩旁的楹聯寫的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字跡龍飛鳳舞,盡顯飄逸灑脫之態。徐無病與朱無能走進樓內,但見大堂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每張桌子上幾乎都擠滿了食客,滿堂皆是推杯把盞、呼朋喚友之聲。大堂的中央原是圍成了一個圓形的中庭,裡面堆了些假山碎石、琪花瑤草,如今也胡亂放置了十餘張八仙桌,想是食客太多,店掌櫃只好臨時設法,將原先供人賞玩休憩的中庭也闢作招待之用。

跑腿的小二將徐、朱二人便帶至中庭,陪笑道:“客官對不住,今日生意實在太好,只好委屈二位在這裡坐下了,客官要點些什麼?”徐無病與朱無能大咧咧坐下,吩咐小二只管將店中好吃好喝的奉上,店小二“喏”了一聲,心中喜道:“似你這般來到本店充大爺的,一日之內不知多少,看本小二今日不狠狠宰你一道!”於是便樂滋滋地退了下去。

那酒樓的二層,卻佈置的極為清新雅緻,四周被圍成一圈長長的迴廊,迴廊的一端是大大小小的廂房,另一端則是一排圍欄,透過圍欄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中庭以及大堂。較之一樓的喧譁吵鬧,這裡卻安靜許多。在二樓西端的“秀春閣”雅間內,一位年屆八旬的錦袍老者坐在窗前,對著一桌子的山珍野禽,竟無從下箸。他顧自啜了一口長安剛剛上市的名茶“花雨”,嘆了一口氣,想吃些東西,卻全然沒有胃口。一位年約六旬的灰衣老者,躬身侍立在他的身後,沒有錦袍老者的授意,他不敢有一句出聲。

錦袍老者忽然回頭朝那灰衣老者問道:“高良士,你去問問,這裡有燒餅麼?”

那錦袍老者正是大乾康元皇帝李重盛,灰衣老者自然便是他的貼身總管高良士。李重盛於早朝之後,忽然心血來潮,想要微服到長安城中去走上一走,於是叫上高良士,換上了普通人的衣服,便出得宮城,信步於長安城的街巷之中。二人走到了得月樓旁,看店內生意頗為熱鬧,便索性到裡面要了個雅間,點上了一席菜餚;但民間酒樓的廚子哪及得上宮廷御廚的手段,是以李重盛雖然面對著一桌子山珍海味,但只動了幾筷,便失去了興致。

高良士叫來店掌櫃,問他這裡可有燒餅。店掌櫃為難道:“客官,本店經營的可都是佳餚絕品,那尋常胡餅只需到坊口便有幾家攤子在賣……”“你去買兩個來,要最好的!”言畢,高良士取出了幾兩碎銀。

……

李重盛看著盤子裡的幾個燒餅,厚薄大小不一,這些都是店掌櫃吩咐小二出去買來的。小二不知食客的喜好,便在各個有名的餅攤那裡多買了幾個。李重盛挑了一個最薄最大的,撕開一塊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再和著溫熱的花雨茶緩緩吞嚥。五文錢一個的燒餅和五十兩銀子一錢的茶和在一起,彷彿起了奇妙的反應,那油脂的清香,和著麵粉略微烤焦的濃香以及蔥香、茶香……,這許多味道雜在一起,令李重盛吃得津津有味,他不由讚道“燒餅果然是薄的好吃一些……”。

這時,樓下的一眾吃客不知何故,有許多人聚攏在中庭邊緣,這些人對著中央的一桌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大略是在說那一桌人怎能吃得下恁多的食物云云。李重盛循聲望去,只見在庭院中央的一張大八仙桌上坐得兩人,這兩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紀,一人青衫白麵、星眸月眉,生得十分俊美,另一人方面大耳、隆鼻闊口,身形卻異常肥大。

李重盛心下好奇,便走到圍欄邊,俯身望去,只見那白面書生吃相倒甚是文雅,但見那肥胖少年,吃起酒菜便如風捲殘雲一般。一隻蜜蘸百花雞到了那肥胖少年的手裡,他雙手連撕,便只是兩三下就把整隻燒雞裝入了肚中。一盤鳳尾蝦才剛上桌,肥胖少年端起盤子就盡數倒入口中。接下來店小二又上了一道得月樓的名菜——“鯉魚燴豆腐”。那鯉魚取自渭水,每條都是精挑細選的上等肥嫩大魚,豆腐則必是取自長安城豆腐世家“咸陽郭豆腐”,那一塊巴掌大的豆腐需經歷名廚不下千刀,切得猶如細絲一般,但妙在細而不斷,這些細若遊絲的白嫩豆腐圍著一條紅鯉魚,鯉魚頭則高高躍起,似有朝天一躍、化身成龍之意,加之那鯉魚羹湯中混有長安名酒“汾陽醉”,因之這道名菜上市之後大受歡迎,一幫附庸風雅的文人更是給它取了個別名——“千刀百切朝天醉”。只可惜,歷經幾位名廚“千刀百切”的“朝天醉”,肥胖少年只是拿一張大勺一撩,便盡數入口,才砸吧幾下,吐出了一些細碎的魚骨,這道得月樓的名菜就隨之淪為了一隻空盆……沒過多少時間,那肥胖少年的身旁,吃空的碗碟便堆得猶如山高。一旁觀看的食客中,有幾位儒雅之人,見肥胖少年如此吃相,不由得連連搖頭,嘆息天物暴殄……

李重盛見狀不禁感嘆道:“年輕人胃口真是好啊!著實令人羨慕……哎!我等老矣!……”一旁的高良士趕緊說道:“三郎春秋正盛,哪有半分的老相啊?”

(注:李重盛少時在兄弟中排行第三,身邊之人皆呼之為“三郎”。待其垂垂老矣,卻分外懷念少時光陰,是以特許身邊寵愛的貴妃稱他為“三郎”。之後他每每微服私訪之時,亦命高良士如此相稱,此亦足見皇帝對這位貼身宦官的恩寵。)

李重盛擺擺手,欲待再說幾句感懷時光的話語,卻聽得一陣悠揚的胡琴聲從樓下的中庭傳來,聲音婉轉低沉,酒樓內的一片嘈雜之聲似未能影響其分毫。李重盛便不再言語,只是凝神傾聽。高良士從身後的雅間內搬來椅子,伺候李重盛坐下,自己則肅立一旁。

胡琴聲過後,一陣清越響亮的歌聲緩緩傳來,那歌聲顯然是出自一位少女之口,柔美動聽的聲音中卻帶有一絲悲涼與無奈,只聽她幽幽唱道:

獨倚高樓長望秋 寒霜似雪 西風若愁

天高雲倦鳥低遊 青山依舊 江水東流

江湖落拓一杯酒 無邊心事 無語凝眸

人生恨事幾時休 驀然回首 韶華悠悠

(以上調寄《一剪梅》)

李重盛為她的歌聲所動,一時勾起了心頭無限的感慨,正想仔細看看歌者是一位怎樣的少女。這時,忽聽得一個大漢粗暴的嗓門響起:“兀那女子,唱得什麼破曲!滋擾本大爺的酒興!”

原來在那得月樓中間庭院的開闊處,有兩座假山,在兩座假山之間,搭建得一處木臺,專供一些流落民間的賣藝之人前來獻藝。當時整個長安城的風氣,以包容永珍為美。那些街頭藝人或說書、或唱曲、或雜耍、或逗笑……但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來此獻藝。表演精彩者除了獲得食客的打賞外,酒樓亦會給些賞銀,順帶供應一頓飯菜。

今日上臺獻唱的乃是一男一女兩人,拉琴的男子年約五旬,唱歌的女子年方二八,這兩人看上去仿若一對父女。小二認得他們二人,知道他們唱功不俗,是以也未加攔阻。不料一曲剛剛唱罷,便有四個青衣大漢跳上了戲臺。

其中一位左臉頰上劃有一道刀疤的漢子喝道:“我皇皇天朝之下,豈能容你這等靡靡之音!淫詞濫調,壞我大乾!給我將她拿下!”刀疤漢話音剛落,其餘三人便縱身而上,要抓住那唱歌的少女。旁邊的拉琴老漢忙上前阻攔,卻被那刀疤漢“啪”地一聲打在臉上。刀疤漢用力甚猛,直打得那老漢仰面摔跌在臺上,嘴邊鮮血淋漓……

得月樓的店掌櫃見狀,急忙跑上戲臺,勸道:“敢問這位大哥在哪路衙門供職?今日鄙店招待不周,望乞恕罪!只是這父女倆只是尋常賣藝之人,還望諸位好漢莫要與他們一般見識!”

刀疤漢眼珠一瞪,怒道:“她唱什麼‘人生恨事’,是恨生為我大乾子民呢?還是恨我大乾法令,錯訛綿綿不休?如此毀謗朝廷,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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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掌櫃陪笑道:“這位好漢,鄙店之主人在吏部任職,亦是太子的門人。今日這場事必是誤會,請諸位好漢看在鄙店的面上,便莫要追究此二人了。些許銀兩,不成敬意,還望笑納……”店掌櫃一邊說,一邊拿出了一些碎銀,便想交到刀疤漢的手裡。

刀疤漢聞聽“太子”的名頭不由臉色微微一動,但旋即恢復如常。他伸出左手擋住了店掌櫃,右手從腰間取出了一塊木牌。那木牌背面刻著一個熊頭,正面卻是三個大字“青衣衛”。只見刀疤漢將木牌高高一揚,昂然喝道:

“青衣衛辦案,閒雜人等,一概迴避!”

那店掌櫃聞聽得“青衣衛”之語,臉色頓時大變。他暗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先自己只是想著護住酒樓的名聲,此時知道那四人竟是出自朝野上下聞風色變的青衣衛,當下便不敢言語,訕訕地退下了。

豈止是店掌櫃,刀疤漢一聲大喝之後,方才人聲鼎沸的酒樓,都漸漸地沒了聲音。那些大快朵頤的吃客們,聽到青衣衛的人在此辦案,嚇得非但不敢說話,竟連咀嚼吞嚥的動作,都要格外小心,生怕就此發出點異響,也要被安上個“行止無狀、意圖不軌”的罪名。

刀疤漢見狀不由得心中分外得意,他收起了木牌,朝其餘三人揮了揮手,那三名手下會意,其中一人從背囊中拿出了一段細長的鐵鏈,便要上前鎖拿這位歌女。

李重盛坐在二樓憑欄而望,將下面的事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頓生不快,待得那青衣衛之人欲持鐵鏈鎖拿歌女之時,他額前眉頭一蹙,便欲起身阻攔。這時,忽聽得樓下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喝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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