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徐無病回頭所見的,並非別人,正是那方面大耳、身肥體滿的朱無能。這時,一陣耀眼的陽光照來,直刺得徐無病幾乎睜不開眼。徐無病猛然驚醒,卻見朱無能的一雙蒲扇般的大手,正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雙肩不斷搖晃,嘴裡兀自絮絮唸叨著:“大哥……大哥啊!快起床了,太陽可都曬到你屁股上了……”

徐無病緩緩坐起身子,只覺頭腦昏昏沉沉,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過得小半刻方始悠悠回過神來。他看看四周,只見床幃半垂,旁邊有一張紫檀木大方桌,再望過去便是一面白牆,牆上一幅“福祿壽三星圖”隨風微微搖曳,畫中的福祿壽三仙眉目栩栩如生,眼中依稀帶著慈藹笑意,在斑駁的光影裡起伏變幻……“這裡不正是自己昨夜下榻的連江客棧麼?”徐無病心中納罕,再望向窗外,想找些什麼竹子、桃樹、梅樹之類,除了滿目櫛比鱗次的屋頂之外,卻哪裡尋得到半點竹木的蹤影?徐無病這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是在夢中,直到此刻方才真正醒來。

“原以為夢醒,卻依然在夢中,古今浩浩,何嘗有夢醒之時?”徐無病不由喟嘆一聲,嗒然若失……

大乾康元七十年八月十八午時,蘇州城東南一隅,朱無能正要踏進城隍廟的大門,旁邊的徐無病忙一把將他拉住,問道:“二弟去城隍廟裡作什麼?”

朱無能道:“大哥,我有點事要進去一躺,你在這裡稍等……”

徐無病道:“二弟,趕路要緊,這城隍廟就不要去了。”

朱無能笑道:“大哥,不用多久,我去去就來。”

徐無病臉露不悅,沉聲道:“不行!”

朱無能不忍見大哥生氣,只得悻悻然斷了進廟的念頭,繼續跟著徐無病前行,但走了幾步,他心中仍是不甘,突然撿拾起道旁一塊小石頭用力一扔,只聽“呼”地一聲,那石頭便恍若長了眼睛似的,朝著城隍廟的方向飛了進去。

徐無病待要阻攔已是不及,心想那土地只是叮囑讓我二弟不要進入城隍廟,料想那一塊石頭應無大礙,於是略微責備了幾句,便與朱無能繼續趕路,兩人一路往北疾行,不出一個時辰,便出了蘇州城門。

城門口停著幾輛馬車,專供路人僱用,當時正值仲秋,江南之地暑氣仍重,一路上行人甚少,車伕見沒什麼生意,便靠在車上打盹。徐無病摸了摸腰袋,知道尚有些銀兩,便僱了輛最小的馬車,兩人正要上車,忽聽得遠處有人呼喊:“徐公子,徐公子……”徐無病回頭望去,見城內有一老者正顫巍巍走來。徐無病見那老者白鬚白髮、身材佝僂,看上去甚是眼熟,仔細一想不由恍然,他正是昨夜夢中所見的蘇州城土地。

徐無病吩咐朱無能先行上車,待得老者走近,徐無病忙躬身施禮道:“這位長者可是蘇州城土地公公?”

白鬚老者徐徐說道:“小老兒正是這蘇州城中的土地,昨夜攪擾公子清夢亦實屬無奈之舉,今日幸得公子勸阻,沒有讓你那二弟進我廟門,方才令我等免遭滅頂之厄啊,小老兒特來謝過公子大恩!”說罷,那土地公便欲拱手拜倒,徐無病趕忙扶住,溫言道:“土地公切莫多禮!想我徐無病不過乃一凡夫俗子,又怎敢當你這一方土地行此大禮,莫要折煞了小可!只是徐無病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土地公……”

白鬚老者道:“公子是想問我為何如此懼怕你那二弟?”

徐無病道:“想我那二弟,年幼懵懂、顢頇愚鈍,只不過是個普通少年,你們卻為何都稱他為‘天蓬’?他雖身子長得粗壯,有股子蠻力,但你既位列這一方神祗,又何須忌憚他這一個俗世凡人?”

白鬚老者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自古以來,天地萬物,各有所應,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互容,陰陽互根,上下週流,迴圈不息,是為天地生生不息之道。你那二弟昔年在天即是‘天蓬元帥’,今日在地便只是個肉體凡胎,只因受地氣所擾之故。小老兒當年見他與一條小龍在太湖中遊弋嬉戲,攪得水浪滔天而起,深恐他們遊玩無度傷及附近漁民,因此上報天庭,惹來玉帝責罰。那‘天蓬’便由此懷恨在心,今日機緣巧合,恰逢他由此經過,也是小老兒命中合該遭此劫難啊!……”

徐無病聽得那老者一番長談,心下不由得有些茫然,這時細看土地公的額頭之上,如蓬草般的白髮被風吹開,卻隱隱露出一道紫色的淤痕。徐無病不禁問道:“土地公這額頭上的淤青卻是為何?”

白鬚老者搖頭嘆息道:“慚愧,慚愧!命中如此,纖芥小傷,不足道也!今日能藉此了卻這樁心事,小老兒心下反生歡喜,這件小小物事便贈與公子吧……”老者一邊說,一邊從胸兜中取出了一個小布包遞到徐無病的手中。

徐無病開啟層層油布,卻見裡麵包著的是一個暗褐色的小壺,看外形甚是古舊,但不知作何之用。

白鬚老者道:“公子不用心疑,此壺名曰‘景行’,雖是個煉妖壺,但在那《天寶名錄》中,約略只能算個二星中器罷了。你將此壺交與你那二弟,如何運用他自曉得。”說罷朝馬車中遙遙一拜,轉瞬便已消失無蹤。

徐無病既知那老者是個土地仙公,對此倒也不以為意,只是上車之時,那車伕卻驚問道:“這位公子剛才是同什麼人在說話?”徐無病回道:“是一位長者。”車伕笑道:“公子是當我眼瞎嗎?我明明見公子同一位美貌婦人在這裡說話,只不過見她突然失了蹤影,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徐無病心下不覺好笑,暗道:這土地公公明明是個耄耋老者,在這車伕眼裡卻看成了美貌婦人,看來俗世凡人大都鬱於眼中所見,以致心生妄念,靈臺矇蔽、意亂性迷,此言誠非虛也!當下也不去理會,只是吩咐那車伕快些趕路便是。

那車伕一抖長鞭,馬車便在蘇州城北的官道上飛奔了起來。徐無病與朱無能二人坐在車中,空間雖顯逼仄,但目睹周圍景物紛紛後移,陣陣涼風迎面吹來,心下都不覺一鬆。徐無病將那把“景行”壺交給了朱無能,朱無能一見這暗褐色的細嘴小壺便眼前一亮,彷彿見到了一位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一般,立時捧在手心,把玩不止。

朱無能問道:“大哥,這煉妖壺是那老頭兒給你的?”

徐無病道:“是啊,此壺正是這蘇州城土地所贈,但我見這件物事,若將它當作茶壺則嫌小,當作酒壺又嫌陋,你們都叫它‘煉妖壺’,它到底是作什麼用的?”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朱無能憨笑道:“哈哈哈哈!不瞞大哥說,這件東西是我老豬吃飯的傢伙事兒,有了它幫忙,今後我老豬就有口福嘍!”

徐無病疑惑道:“二弟,這區區一個陶土做的小壺,怎麼幫你吃飯?難道你還能拿它來烹製出佳餚美饌不成?”

朱無能道:“咳!大哥,這煉妖壺煉出來的東西,可比那人間的佳餚美味不知好吃多少!不過其中的這個……這個道理,一時也說不清楚,大哥也不用理會。那土地老兒還算識相,這次我就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從此再也不去找那土地老兒的晦氣便了……”

徐無病看著朱無能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流口水的模樣,心下不覺哂然。既知那“景行”壺對朱無能有益,他便也不再深究其理。

徐無病忽又想起一事,盯著朱無能的眼睛笑問道:“二弟可知那‘九幽囚魂湯’為何物?”

朱無能隨口答道:“什麼‘九幽囚魂湯’啊!不過是昨夜喝的那碗湖鮮雜燴湯,裡面有些死魚死蝦不太新鮮罷了,我吃的有點多,是以昨晚還鬧了幾回肚子……”

徐朱無能問道:“那麼昨晚愚兄在那湖邊竹林中所見,也並非全是夢境嘍?二弟,你可有事情瞞著我?”

朱無能見自己不慎說漏了嘴,只好吶吶回道:“大哥,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還是……不說也罷,大哥只須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大哥好就行……”

徐無病見朱無能言語雖含糊不清,但模樣誠懇,不似作偽,一時間心中雖有諸多疑問,但隨即忍住,便也不再多問。

……

徐、朱二人自那蘇州府一路北上,有時騎馬、有時走路、有時僱車、有時乘船,這一路之上倒也太平無事,只是徐無病身上的銀兩很快便已用盡,加之那朱無能食量巨大,每頓都要吃掉常人數十倍以上的食物方得吃飽。無奈之下,徐無病只得時不時拿出汪猛給他的那塊青衣衛百戶腰牌,也學那“半解書仙”的辦法,騙些吃吃喝喝的銀兩。如此行了一月有餘,二人終於趕到了京城。

乾國的都城名曰“長安”——取天下“長治久安”之意。這長安人口不下百萬,非但在乾國,乃至整個神洲亦是最為繁華富庶之地。徐無病與朱無能初到長安,立時便被京城恢弘盛大的氣象所迷。徐、朱二人在城中隨意走走停停,只見街市上商鋪林立,綾羅綢緞、飾品百貨,應有盡有,街巷中人來車往,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徐無病自小從未出過遠門,此刻初入京城,見此盛景不由嘆道:“好一個‘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這長安的繁華景象,若非親見,實難想象啊!”

徐無病流連於長安的東市口,左顧右盼、俯察仰觀,覺得每一樣物事都是自己平生所未遇,正自嘖嘖稱奇之時,忽覺有人牽動自己的衣袖,一側身,見朱無能一邊拉著自己的衣袖,一邊撫摸著他的肚皮,神情頗為難受,於是笑道:“二弟,又餓了吧?”

朱無能拼命點頭道:“大哥,再不去吃點東西,我肚子裡的五個兄弟都要開始打架啦!”

……

徐無病就在長安東市口的長樂坊找了家“雲起客棧”,無病定了個丙字號房間,叫上來酒菜,二人酒足飯飽之後,無病叫來店小二,問道:“小二哥,你可知那青衣衛在什麼地方?”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徐無病幾眼,回道:“客官要去青衣衛做什麼?我聽你口音好像是南方人吧,我們長安可不比你們鄉下地方,凡事都得小心著點。在長安城,有些地方甭說進去,就連看幾眼都可能惹出禍事來。青衣衛那地方……一般人可不敢去啊!這位小哥年紀輕輕、儀表堂堂,我勸你沒事最好別去那地方……”

徐無病道:“無妨,我有要事必須得去青衣衛一躺,你只需告知我地方就行。”

店小二見徐無病一再堅持,無奈說道:“那地方說遠不遠,就在皇城根裡,永興門旁邊,你沿這裡一直往北走,連過兩個坊門,再往東一拐就能看見……”

徐無病謝過了店小二,轉身叮囑了朱無能幾句,大意就是要讓朱無能在客棧裡休息,自己去一個重要地方辦點事情,不消多時便能回來,讓他切勿走開就在這裡等自己回來云云。朱無能一開始非要跟著過去,見徐無病板起了臉孔便只得作罷,嘴裡嘟嘟囔囔地答應了。徐無病放下了包裹,孤身一人走出了店門便往北而去。

店小二看著徐無病的身影走出店門,漸行漸遠,不覺搖頭嘆息:“好好地一個人,偏要去那種地方,你這一去,可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嘍……”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