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桓才進了前廳,就見坐在上首的一位王孫公子匆忙起身,面朝自己拱手行禮道:“二公子來啦,小王這廂有禮了!”

“好說,好說!”慕容桓也略略拱手,算是還禮。他徑自走到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留下晉王獨自站在那裡,討了一個老大的沒趣。

丫鬟獻上茶盞,晉王回到上首落座。

慕容桓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斜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位晉王。只見他頭戴嵌玉銀冠,身披紫羅褶袍,足蹬一雙綴金雲頭履,腰懸一塊玲瓏燦白玉,腰間玉帶瑩潤、一身錦繡飄揚,果然是豐神俊朗、聳壑軒昂!非但形貌俊雅英秀,更是一身貴氣逼人。

坐在晉王右首位的慕容泯啜飲了一口茶,對於二弟的這一番舉止,似微感不快,但他知道這位二弟平素就是這一股習性,當下只得抓要緊的問道:

“二弟,三妹呢?”

慕容桓顧自飲茶,卻並未理睬他大哥的問詢。

晉王李祀見狀,忙笑著說道:“二公子,小王素聞令妹喜好讀書,有過目不忘之才。這幾個月,小王特意命人從內府書庫與民間各處收羅了一批古籍。今日小王不揣冒昧,將這批書都帶了過來,還請令妹能不吝指正一二……”言罷,他朝身後肅立的一位勁裝大漢一揮手。那大漢忙疾步跑了出去,未幾,就見晉王府的兩個傭人抬了一個大木箱進來,開啟箱蓋,露出了裡面滿滿的一箱書籍。

面對著這一箱珍本古籍,個中甚而不乏世間之孤本,慕容桓卻眼皮也未抬一下,兀自端坐飲茶,淡然道:

“晉王心意,我代三妹謝過,書籍就放這裡吧!三妹若有空閒,自會翻閱。”

明眼人誰不知道,晉王李祀贈書是假,想見慕容嫣才是真。對於慕容桓的“故作不知”,李祀臉上頗為尷尬,他只得又說道:

“二公子,可否煩請令妹到前廳中一敘?這裡有幾本書好似少了幾頁,小王也好與令妹講解清楚……”

慕容桓擺了擺手,說道:“我三妹身體欠安,向來不見外客!”

見主子受到慢待,晉王身後的那位勁裝結束的錦衣大漢跨步而前,就要發作,卻被晉王抬手阻止。晉王依然強顏笑道:“二公子,令妹病了麼?”

見李祀臉上閃過一絲不快,旁邊的慕容泯急忙打圓場道:

“是啊是啊!晉王殿下,舍妹一向身子單薄,前些日又偶感風寒,郎中可是反覆叮囑,她只能呆在內室,不可外出……”

李祀從木箱裡取出了兩本古書,走到了慕容桓的身邊,將兩本書遞給了慕容桓,說道:“二公子,這本書是《梅經》,裡面講述了二十七種梅樹的栽種培育之道,書中所記的紫梅、藍梅這些品種,當世已無人能見了。這一本書名叫《嶺南十二書》,講述的卻是我大乾嶺南瘴溼之地的一些所見所聞。這兩本書都是我從民間收羅而來,已是當世孤本,想必慕容妹妹定會喜歡。慕容妹妹既然病體染恙,可否容小王入內探視片刻?若令妹病症難愈,小王還可請御醫……”

慕容桓聽得心中頗感不耐,一擺手打斷了李祀的話,冷然道:“我妹妹的病自有我天寶閣診治,就不勞你費心了,至於探病就更加不必。我妹妹金枝玉葉之體,豈是什麼人想見就能見的?!”

慕容桓又將手裡的兩本書隨便往案几上一扔,冷哼道:“這兩本書平平常常,是孤本也好,善本也罷,我妹妹還未必有空看呢!”

“放肆!”晉王身後的那位勁裝大漢,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對慕容桓怒斥道。

“在晉王殿下面前,你……” 他本待想說:“你怎敢如此無禮!”

慕容桓自顧品了一口茶,忽然側頭朝那勁裝大漢凝目望了一眼,他雙目中頓時射出一道寒芒,猶如天空中劃過一道電光,凜凜然帶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目光所及之處,直刺得那勁裝大漢閉口收聲,又忍不住訕訕地退了下去。

晉王李祀自小錦衣玉食,身邊之人對他無不百般順從,何曾受過今日這般冷落。此時已知今日終究難見佳人一面,當下他一張臉上也已佈滿了烏雲,雙眉緊蹙、面有怒色。不過他畢竟是個涵養極好之人,未過片刻,便又恢復了一臉溫和之色,從容道:“看來,本王今日還是冒昧了,若有打攪之處,各位海涵,本王這就告辭了!”

言罷,李祀轉身出門,頭也不回,便大步而去。身邊的一眾隨從傭人也盡皆尾隨而出。

慕容泯急忙快步跟了出去,一邊走,一邊陪笑道:“晉王殿下慢走,今日我兄弟招待不周,還望殿下恕罪!”

自始至終,慕容桓一直坐在椅子上,此時對於晉王的轉身離去,他依舊眼皮也未抬一下。他喝了一大口茶,手中卻拿起那一卷《嶺南十二書》,饒有興味地翻看了起來。

慕容泯送罷李祀出門之後,怒氣衝衝地回到了前廳,一進門就對慕容桓訓斥道:“二弟,今日晉王到我天寶閣做客,你怎可如此怠慢無禮?他畢竟是一位當朝的五珠親王

!你得罪了他,對我慕容家可沒好處!”

慕容桓顧自翻書,淡然應道:“五珠親王怎麼啦?至於把你怕成這樣麼?人家擺明了不懷好意,你卻偏要三妹出去見他!”

慕容泯慍怒道:“二弟,我不管你功夫再高,父親對你再怎麼看重,在這天寶閣裡,我終究是少閣主!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哥?!晉王怎麼不懷好意了?他一腔真誠,就只是想見一見三妹,我怎可拂了人家好意?再者,以晉王八皇子的身份,又長得一表人才,待人還這般溫謙有禮,三妹嫁了他,又有什麼不好?!”

慕容桓放下書卷,又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悠然道:“大哥,你若有空暇,還是去管一管四弟吧!他從沉香院裡買了兩個官妓,藏在了癸院中,整日裡就知道花天酒地,須知酒色傷身,就算他武功廢了,長此下去,身體也垮啦!”

慕容泯臉色一變,將信將疑道:“有這等事?”

慕容桓道:“你自己去看看吧!這件事若叫父親知道,少不了一頓責打,若不慎傳了開去,人人都知道我天寶閣四公子‘金屋藏妓’之事,怕是不好聽啊……”

慕容泯此時再也顧不得與他二弟爭論晉王之事,急忙轉身直奔癸院而去。臨走時還不忘說道:“二弟先別跟父親講,四弟這件事,大哥自會處置……”

慕容泯走後,慕容桓又走到了木箱旁,隨意拿起了幾本古籍翻了翻,臉上卻露出了欣喜之色,暗道,看不出這晉王倒還有些本事,竟被他收羅到了這許多好書,而且,此人還貴在他竟知道三妹心中的最大嗜好。

“來人!將這一箱書都搬到小姐的戊院裡去!記得小心一點,可別弄壞了!”慕容桓隨即朝兩個僕從吩咐道。

……

在鏡花樓內,徐恪眼望著鏡花娘娘右手觸控鏡面,泛起一番淺淺水波之狀,不禁又問道:“娘娘的意思,這一面古鏡能通往各人的夢境?”

鏡花娘娘點頭道:“然也,只要她的夢裡有你就行。”

徐恪望向鏡框兩邊的方塊文字,心中好奇,便又接連摁下了“己”與“亥”兩字。

古鏡又是一番顫動,徐恪轉頭,身邊的鏡花娘娘不知何時已身在鏡中。徐恪伸出手,由鏡面緩緩穿過,頓覺一股引力傳來,他整個身體便情不自禁地進入了鏡中的世界。

“無病哥哥,你醒醒啊!你快醒醒!無病哥哥!你怎麼啦!……”

徐恪此時雖然閉著眼睛,卻分明能感受到慕容嫣正抱著自己的身子痛哭。

“你你你!你為何無端傷人!……”徐恪卻聽到慕容嫣又朝另一人叱道。

徐恪輕輕睜開眼睛,不由得嚇了一大跳。他只見自己胸前正斜插著一柄長劍,胸口處鮮血還在不斷外溢。不過奇怪,他自己竟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我到底還是在別人的夢裡,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象罷了!”有過第一次的經驗,徐恪此時已然知曉自己真實的處境。

“怡清,怎麼是她?”徐恪忽然見到一位白衣女子已翩然飛到了近前,細看之下,那人正是怡清。

徐恪再仔細打量身周,只見夜黑風高,大雨滂沱,恰正是那一夜玉山古廟旁,黑熊怪吃人之地。

此時徐恪卻聽怡清驚訝道:“我明明聞到一股極強的妖氣,怎地是一個……人?!”

慕容嫣怒道:“什麼妖氣!他……他是無病哥哥,你為何……為何將他刺死了!……”

徐恪暗自嘆道:“嫣兒,看來,我又進了你的夢中。想不到,你在夢裡還這般掛牽於我!咳!我此生該如何報答,方能不負你這一番情義啊!”他此時便想起身,但奇怪他竟絲毫都無法動彈。

原來,在別人的夢裡,他也不是無所不能。至少這一刻,他卻是一個身中劍創,性命垂危之人,既不能動彈,也不能出聲。

徐恪見怡清上前,伸指疾點了他上身“氣戶”“膺窗”“庫房”三穴。她又伸手一探自己的鼻息,卻咯咯笑道:“放心!你的‘無病哥哥’一時且死不了呢……”

未幾,徐恪又見另一位已是中年模樣的白衣女子也飛身來到近前,正是梅雪齋中所見的怡塵。

怡塵見狀便問道:“師妹,怎麼回事?”

怡清窘道:“二師姐,我遠遠地聞到一股極強的妖氣,以為是匹大白狼,是以就凌空一劍……哪知道……哪知道卻刺中了……他啊!”

怡塵嗔道:“怡清,你也太不小心了!……”

慕容嫣痛哭流涕道:“你們……你們自持道術高深,便可以胡亂殺人麼!你們……你們還我無病哥哥!還我無病哥哥!”

怡塵被逼得無奈,只好委婉說道:

“好好好!我們這便帶你的無病哥哥去求救!這玉山腳下,隱有一位世外高人,若得她老人家相救,你的無病哥哥必能無恙……只不過,這位高人仙蹤飄渺不定,此時是否留在山中,也全看他的造化了”

怡清說道:“二師姐,我

太師伯祖,果真住在這玉山之中麼?”

怡塵道:“我也是聽師祖曾經說起,說太師伯祖曾在這玉山中,築有一處‘雨廬’,不過,我太師伯祖向來雲遊四方,不喜定居一處,只怕此時……哎!……一切機緣,全看造化了!”

怡清與慕容嫣齊聲道:“那我們快些過去吧!”

因為徐恪身子太沉,慕容嫣根本背不動,怡塵背了一會兒也甚感吃力,接下來,就只是怡清背負著他,在大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而前……

徐恪仰天躺在怡清的背上,他明顯感覺到怡清已疲累不堪,但兀自緊咬牙關,勉力背負著徐恪,蹣跚而行。

徐恪掙扎著想要起身,但是他此時卻還是一動都不能動。瓢潑大雨,下個不停,已將他們打得衣衫盡溼,雨水從他的臉上、脖子上、胸口中又流到了怡清的臉上、脖子上。雨水也將徐恪前胸的血水帶到了怡清的身上。

“無病,你這個該死的無病!想不到你看上去一個清瘦的文弱書生,身子竟會這麼沉!哎吆!可把本姑娘給累壞啦!”怡清一邊喘著氣往前走,一邊暗自咒罵道。

奇怪,此時的徐恪,居然還能聽到發自怡清心底的咒罵聲。

“哎吆!累死我啦!無病啊無病,你是不是一頭豬啊,怎會這麼沉?不對,豬的身體至少還比你綿軟一點,你這人又瘦又硬,簡直就是一段木頭樁子麼!嗯……你就是個病木樁,嘻嘻!……哎吆!你這哪裡的骨頭,硌得我真疼!”

徐恪聽著怡清心底的各種聲音,不覺甚是有趣,到後來忍不住就想笑出聲來,但他仍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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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段病木樁,等你的病好了,你該怎麼感謝本姑娘對你的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得來個……以身相許?啊呸!才沒這麼好的事呢!”

徐恪聽到這裡,雖口裡發不出任何聲響,心中卻已是莞爾失笑。他實未料到,這位一向冷若冰霜的姑娘,心裡竟有著這般童真意趣。

“你就……就到長安城的摘星樓,好好地慰勞本姑娘一頓吧!我聽說那摘星樓可是全長安城最好的酒樓。本姑娘到了那裡要大吃特吃,把你全身的銀兩都吃得光光,也不枉本姑娘今晚拼了老命馱你!你可不許耍賴皮!也不準小氣!你若不答應,看本姑娘不把你打扁,到時候把你這段木頭樁子,打成一根扁擔,哈哈哈!”

罵到後來,怡清的心裡竟不由得發出了幾聲輕笑。

不知何時,他們身邊的怡塵與慕容嫣,都已逝去無蹤。走著走著,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他與怡清兩人。

大雨仍然無休無止,夜色依舊無邊無際,怡清背負著“重傷昏迷”的徐恪,一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斷地、無休無止地走著……她彷彿要將自己的整個一生,都耗竭在這無休無止的雨夜裡。

興許在怡清的夢境裡,無論她再怎麼疲憊、溼冷、難受,她還是不捨得走出這一段山谷,走出這一段雨夜……

猛然間,一頭怪獸嘶吼一聲,自怡清的背後朝他們俯衝了過來。怡清只顧低頭走路,竟渾然未覺。

徐恪仰面朝上,對撲上來的怪獸卻看得異常真切,見它不是別物,正是古廟旁的那一頭黑熊怪。

“小心!”匆忙間徐恪不及細想,急忙一躍而起,奇怪的是,他此際竟然能夠動彈,口裡也能發出聲音。

徐恪手裡沒有兵刃,只得拔出了胸前的那一把長劍,口裡又大喝一聲“破金勢!”劍氣揚起罡風,迎著黑熊怪席捲而來。

那黑熊怪躲閃不及,前胸已被徐恪凌厲的劍氣所斫,頓時破開了好幾個口子,血流噴湧而出。黑熊怪吃了痛,嗷叫了一聲,立時調轉頭沒命地奔逃而去。

徐恪此時見自己已然能行動自由,心中欣喜,當下也顧不得追趕怪獸,回身問道:“怡清姑娘,你沒事吧?”

此時,他身後卻空無一人,怡清竟不知所蹤。

茫茫暗夜中,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直到此刻,他才隱隱感覺到,這應該不是慕容嫣的夢,而是怡清的夢。

徐恪萬沒料到,他竟然闖進了怡清的夢裡,可這……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夢啊!

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歇,黑夜也不再是漫長地無邊無際,天邊彷彿亮起了微微的光亮。藉著熹微的天光,徐恪卻發覺自己此時所立身之地,已不再是玉山山谷,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自己立身在一個小小的院落中,四周盡是些綠竹和梅花、蘭花之植,院門旁掛著一塊木匾,上面三個字細膩工整“榛苓居”……

怎麼回事?難道自己已經出了怡清的夢境,又回到了水月樓?

徐恪不禁伸出右手,撓了撓自己的前額,努力思考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然而百思仍不得其解。

沒道理啊!

突然,徐恪乍見頭頂白光一閃,一柄長劍已自空中斜斜朝自己飛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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