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賀決雲開車送穹蒼過去的。賀決雲自己都沒意識到, 他莫名其妙地成了面前這人的御用司機。不過他確實對旁聽這場會面很感興趣,畢竟這回可沒有記錄回放功能了。

因為事先已經約好,流程走得很順利, 丁希華一早就在等他們。賀決雲遞交了手續, 跟穹蒼進去與他見面。

“丁希華”與三夭模型裡的人長得不算相似,但氣質相近, 仔細對比的話能輕易讓人將他們聯絡起來。甚至因為徹底甩脫了精神壓力,他的面貌還變得更加精神了一點,眼神清明,不再有以前那種謹慎疏離。

他笑著看向二人, 朝他們揮了揮手,表示歡迎。

他自如的神態與表現, 讓賀決雲半點也感受不到自己是在探監,好像不過是閒暇時來會見一次老友。如果不是環境的不適感過於濃重,他恐怕也要跟著應一聲“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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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蒼翹著一條腿, 形象頗有點吊兒郎當, 叫道:“丁希華。”

“你就叫我丁希華吧。”對面的人笑道,“我還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他轉向穹蒼旁邊的賀決雲,聳肩說:“如果人類真的可以利用科技, 永遠過上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的生活,那該有多好?”

賀決雲說:“扮演是扮演,遊戲是遊戲。科技改變不了現實, 三夭的初衷也不是為了讓人逃避人生。”

“誰在乎是不是現實?”丁希華好笑說, “能讓人享受當下就夠了。自欺欺人是一種自我療愈的方式啊,是一種能力。”

穹蒼說:“你現在開始悲春傷秋了嗎?”

“人在無聊的時候,總是會胡思亂想的。”丁希華仰起頭,盯著天花板感慨道, “在你們來之前,我推導了一下我過往的人生,然後我思考了一個問題。”

穹蒼順著話題問:“你原本有機會做一個好人?”

“確實如此。”丁希華拉低視線,低聲道,“人一旦開始回憶,就停止不了後悔。”

穹蒼沉吟道:“說明,人類一直在犯錯?”

丁希華反問:“難道不是嗎?”

“哦——”穹蒼點頭道,“你不是認為天才高人一等的嗎?怎麼現在也開始嚮往起普通人的生活了?你還會在乎這個社會對好壞的評價嗎?”

丁希華自嘲道:“因為進來之後我才發現,監獄裡的生活太過無趣,輕鬆一點的從眾生活其實並不令人討厭。所以……人一旦夠多,就會想要順從,這是人類的本性。”

穹蒼頓了下,問道:“那麼,在你後悔的過程裡,有反思過是誰讓你陷入現在這個無趣境地裡的嗎?”

賀決雲心道,真是一個老陰陽人。穹蒼想損人的時候連句尾的語調都在表示她的傲慢。

丁希華問:“你是在諷刺我嗎?”

穹蒼不以為意道:“不,我的諷刺對你應該毫無作用,畢竟你心裡清楚知道你比不過我。”

丁希華連受打擊,懷疑道:“沒有弄錯的話,你是來找我談合作的?”

“是的。”穹蒼指著自己的手機示意道,“時間不多,半個小時。我在盡力幫你,希望你能主動配合。”

丁希華沉默半晌,簡單落下一句:“我不知道。”

賀決雲坐直身體,不知道是應該警告對面聽話,還是應該勸告穹蒼收斂。

穹蒼一臉見鬼道:“你約我過來,不會就是為了讓我聽你講講人生感悟吧?”

“我的確不知道。”丁希華說,“我並沒有見過他。”

穹蒼見他不是在開玩笑,表情嚴肅起來,問道:“那你們是怎麼進行交流的?”

丁希華唇角勾起,諷刺笑道:“社交軟體。”

穹蒼眉毛一跳。

丁希華說:“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拿到的賬號,反正他主動加了我。我們亂七八糟地聊了一些,然後熟了起來。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許多事情不知道,在他緩慢地誘導下,我跟他說了不少事。”

穹蒼問:“董軒軒死後?”

丁希華並不避諱,點頭說:“是的,他有很強的對話技巧。起初的時候,他用各種專業性的名詞解釋來安撫我,告訴我這樣的人類是正常的,且不在少數。並向我解釋了,基因對人格的影響,以及我應該如何融入普通人。”

那時候丁希華被母親否定,正需要認同感。網路兩端的陌生人給了他傾訴的機會,對方包容又平等的態度安撫了他的躁動。丁希華跟他走近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丁希華輕嘆口氣:“他非常博學,像一位慈祥的長輩,我的任何疑惑在他那裡都可以得到解答。也十分的耐心,聽我講述學校裡的各種瑣事,還給我分析利弊,教我如何應對那些令人煩躁的社交。他在我生命中出現的時間遠遠超過其他人。譬如,我的父母。”

那人出現得如此恰當,在丁希華最需要他的時候登場,成為了他的指路明燈。頂替他失格的父母,帶他度過了最迷惘不安的時期。所以,丁希華對他全然信任。他幾乎塑造了丁希華青年時期的三觀。

這是一個亦師亦父的人,哪怕丁希華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丁希華說:“如果你是我,你也會沒有辦法拒絕他。”

穹蒼這次沒有反駁,不過她的確不會。

在謝家的經歷給她長了教訓,她會拒絕生活中這樣無關痛癢的人給她的幫助,也不會將自己的事情告知外人。她不渴望社交,不期望融入群體,不喜歡在獲取他人認可上浪費無用的時間。

她本身就是一個特別的人,且她不認為這是什麼需要改變的缺點。不直白面對自己又怎麼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對外界的認知多數來源於知識的學習,畢竟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可靠。

穹蒼問道:“以你的分析,他是什麼人?”

“誰知道呢?”丁希華說,“他有很專業的心理知識,認識非常多的人,許多見解都精闢入裡,尤其是社會心理學。經常需要開會、實驗。”

賀決雲聽著沒有一點符合他們的預期,皺眉道:“不是律師嗎?他應該在你身邊,對你的生活有所熟悉。他當初加你的賬號就很奇怪,根本不是偶然。”

“律師?”丁希華笑了下,“挺有邏輯的猜測,但我不認為是。起碼不是我認識的律師。我爸爸合作的律師都是主打經濟案件的,並不清楚我的事情。比起來,不如警方內部的人更加可疑。”

賀決雲說:“董軒軒的案件不是有個人證嗎?丁陶請了律師,去買通他的證詞。”

丁希華:“他是一個草包,丁陶隨便請來唬人的。”

賀決雲與穹蒼俱是沉默。

丁希華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接觸其他人的,反正他選了一個最適合我的方式。以他的專業知識,我想他有很多種方法,讓人察覺不到他的洗腦行為。”

穹蒼將腿放下來,坐得端正,問道:“你最後一次跟他聯絡是在什麼時候?”

丁希華:“記不清了。慢慢他不再回資訊,我們之間就斷了聯絡。交情想要消磨也是很輕易的事情。”

穹蒼點頭,思忖道:“所以你是出師了,亦或者是,他在進行下一階段的觀察?看看在沒有他的干擾下,你會有著怎樣的發展。”

丁希華譏笑道:“看來他滿意了。”

穹蒼搖頭:“不,我認為你讓他失望了,否則他不必特意安排一個董茹姚到你身邊來。一個合格的試驗品應該已經學會自己動手了,而你,就像你剛才說的,你內心其實嚮往普通人的生活。”

丁希華新奇道:“這是你的誇獎嗎?”

“算是吧。你擊敗了全國大多數的人。”穹蒼兩手環胸道,“對待像董茹姚那樣有強烈欲望的目標,他可以直接進行利益誘導,不必顯得如此小心。可是對於像你這樣沒有明確動機的人,他只能潛移默化地進行影響。他耗費了那麼多年的時間,花費了大量的心力,你卻沒有如他預料一樣的成為一個偏激的反社會人群,還微微意識到他的存在。他對你的影響甚至比不上你的母親。如果我是他,一定會感到挫敗。”

賀決雲嘴角抽了抽,心道穹蒼的誇獎真是罕見又……獨特。

她犧牲太大了。

丁希華竟然覺得受用,他說:“可是,你又怎麼知道,誰是最後的那個人?也許他跟董茹姚一樣,只是別人的獵犬而已。也許你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都曾在無意中幫助他完成自己的實驗。”

他靠近過來,鼻尖與玻璃只有一指之隔,吐息問道:“你要怎麼辨別羅生門裡的真相?”

穹蒼直視著他,語氣莫名讓人信服,堅定道:“我不管這條藤上結了多少瓜,纏了多少米,只要讓我抓到它,我就一定會把它連根拔起。”

時間差不多到了。門外的人提醒了一聲。

丁希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嘲弄道:“家祭無忘告乃翁。希望你以後也能這麼自信。”

對談結束,二人翻臉只在一瞬間。

穹蒼跟著站起來道:“放心,我去給我父親燒紙錢的時候,可以順道給你燒一點。不過這就要看你的墳頭擺在哪裡了,畢竟我爸的墓地還是很貴的。”

丁希華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從門口轉了出去。

人影一消失,穹蒼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賀決雲拉開門準備出去,回頭發現穹蒼仍舊站立在原地,過去拉了她一把,叫道:“穹蒼?”

穹蒼低下頭:“被嘲笑了。”

賀決雲失笑:“你不是罵回去了嗎?”

穹蒼不滿:“底氣不是很足。”

“因為猜錯了物件?”賀決雲安慰她說,“我們只是猜想還沒有開始調查,所以這並不算是錯誤。”

“可我仍舊不認為那是一名心理醫生。”穹蒼說,“丁希華所知道的事情,是他已經被選為特定目標之後的事情,那之前呢?對方怎麼知道他是個這樣的人?”

賀決雲見她愁眉苦思,住住她的手臂往外帶:“先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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