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

穿著寬大黑袍的少年,走出朝泗巷,秘密出現在了御史中丞的府門外。

街口左右無人,府門緊閉。

李夢舟抬頭看著夜空裡捲動的烏雲,似乎有白色的痕跡自空中顯現,那是落下的小雪花,除夕之夜終於還是又下了一場雪。

都城各處都很熱鬧,今天會是不眠之夜。

但澹臺璟府門前的街道卻很寂靜,似乎也是受到了命案的影響,百姓們也不敢在這裡喧鬧,自主的遠離了此地。

他輕聲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腦子可能出現了問題。

明明知道在這種時刻出現在澹臺璟府外,是很容易被玄政司懷疑的,但他還是鬼使神差的出現在了這裡。

只是因為古詩嫣那不再清冷反而透著一些茫然的神色。

“雖然從來不怕麻煩,但自找麻煩還是第一次。”

他當然不能以真面目出現在這裡,就算被玄政司察覺有人進入了澹臺璟的府邸,只要看不到他的臉,也查不到他的身上。

李夢舟抱著這種心理,便也沒有過多猶豫,縱身躍過門牆。

在黑夜的掩護下,他一身黑袍,若非碰見視力極好之人,或是極其強大的修行者,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身影。

府邸不算很大,澹臺璟終究只是御史中丞,不是御史臺裡最高位置的那個人,一路潛行,李夢舟還發現這府裡的下人很少,雖有一些護衛在巡視,但也是三三兩兩。

或許是新年的緣故,這些在權貴人家為僕的人,也會回家過年,只有少數人繼續伺候著主子。

且除了在珈藍寺外碰見的那位承意境巔峰修為的青年男子,澹臺璟府裡的那些護衛,修為最高的也不過是承意下境,對於李夢舟而言,算不上什麼危險。

所以他很輕易的便潛入了後院。

在他試圖尋找那位御史夫人的所在地時,便忽然聽到了一陣低聲細語。

在後院北角的院落裡,燈火通明,不見小廝。

只有坐在鐵質輪椅上的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而在少年左手邊,澹臺璟的妻子便蹲在地上,雙手牽著少年瘦骨的手掌,滿含溫情的注視著他,只是她的眼睛有著淚花閃爍。

輪椅上的少年面無表情,眼神呆滯的望著前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或者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便是澹臺璟那個天生殘疾,腦袋也有問題的兒子,澹臺無病。

這名字已經很顯而易見,因為有病才盼望著無病。

澹臺璟夫妻倆也沒辦法指望兒子能有多大成就,只希望能夠無病無災就好。

在看見這個似乎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時,李夢舟頗有些觸動。

哪怕他覺得澹臺璟死有餘辜,但他的兒子卻是無辜的,而且在當年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澹臺無病也才四五歲而已。

李夢舟會在這個年紀記住一些事情,並且一輩子不會忘記,那輪椅上的少年自然也可以做到,但他的腦袋有問題,他可能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認識,所以也不可能跟李夢舟再有交集。

他此時就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澹臺無病和他的交集,就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

除夕之夜的熱鬧是超乎想象的,尤其是在都城,漫天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絢麗的猶如白晝。

都城裡的有錢人太多了。

不論是朝堂準備的煙花,還是各權貴家的公子千金,亦或是富商人家,都不會吝嗇自己的錢財,夜空中綻放的煙花,便是消逝的大把白花花的銀子。

在普通百姓眼中,這是多麼令人歡喜而又憤懣的畫面。

煙花籠罩了整座都城,乃至附近方圓百里的城鎮只要抬頭,都能看到來自都城的盛景。

尤其是溫柔鄉所在的月明湖畔,更是整個都城最繁華的地方,廟會也在這裡舉行。

就連皇宮裡也不再清冷,稍微有了些人氣。

但唯有澹臺璟的府邸,安靜的詭異。

因慶賀新年的緣故,府邸中連白綾都沒有掛,澹臺璟的屍首也依舊存放在玄政司裡。

“病兒,世人常談姜國都琅琊城乃是天下第一雄城,各國學子擠破腦袋都想進入琅琊,但琅琊城之所以是天下第一雄城,還是因為書院的存在,這是姜國的立國之本。”

“天下每一個王朝都有一座書院,但只有姜國都裡的書院才是正統,這裡是唸書人的聖地,是唸書人求富貴的地方。”

“大字不識乃至沒有什麼特殊本事的人,就算進入了天下第一雄城,他們得到的也不是富貴,而且一步踏入無盡的深淵,沒有能力自保,沒有認識多少權貴朋友,這琅琊城只會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御史夫人輕輕拍著兒子的手背,溫情的注視著他,柔聲說道:“你爹雖有才,卻沒有命,在御史臺裡煎熬了多年,也依舊只是個小人物,你爹之所以成為御史中丞是有原因的,我雖然並不知道其中的隱情,但我清楚的知道,你爹背後站著一個大人物。”

“但這個大人物並不是真的看重你爹,他只是需要你爹幫他做一些事情,就算做這件事情的不是你爹,也可以是別人,只是你爹或幸運或不幸的進入了那個大人物的視線裡。”

“你爹已經走了,但我心裡其實很清楚,野骷山的那些匪徒不會是罪魁禍首,因為他們沒有能力殺死你爹,我本可以向那位大人物求教,但關於那位大人物的身份只有你爹才清楚。若非那位大人物找上門來,我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又如何去求教......”

“我雖然只是一個婦道人家,但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懂,不論如何,你爹終究是為那位大人物做事的,歷年來得罪的人,也都是因為那位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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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爹遭此厄運,定然是受到了某些人的報復,那位大人物理應出面,就算不能找出兇手,也應該讓你爹儘早入土為安,但是幾天過去,那位大人物從來沒有出現過。

或許是他根本就忘記了你爹這個人,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你爹的死活。”

御史夫人說了很多話,坐在輪椅上的澹臺無病始終保持著呆滯的模樣,像是根本沒有聽到。

藏身在暗處的李夢舟卻在很仔細的聽著御史夫人說的每一句話。

所謂的大人物不出所料,應該便是潞王秦承懿。

不論是軍部的張崇,還是御史臺的澹臺璟,都只是秦承懿手下微不足道的人,可澹臺璟畢竟還

是有一些地位的,秦承懿就算不在意這些事情,但張崇和澹臺璟的死,總歸會讓他猜到一些什麼,不應該是真的不聞不問。

李夢舟從未真正見過秦承懿,也沒有辦法去推測他心裡在想什麼。

但秦承懿必定是一個極其不好對付的人。

“我有想過去陪伴你爹,可你是澹臺家唯一的血脈,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能扔下你不管,若你是一個正常人,也許我會做出那種決定。但不論我心中有多悲痛,我都要保護你,所以我不能去死。”

御史夫人還在輕柔的說著話。

坐在輪椅上的澹臺無病終於有了些反應。

他那無神的眼睛先是顫動一下,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嘴角咧開,嘟噥道:“我要吃飯飯,我要吃飯飯......”

御史夫人的身子僵硬,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兒子,她沒有說話,眼淚仍在打轉。

而遲遲沒有得到回應的澹臺無病,似乎是急了,猛地抬手,便掙開了御史夫人握著他的雙手,很是粗魯的抓住母親的手臂,使勁搖晃著,口中大喊著:“我要吃飯飯......”

澹臺無病顯然沒有輕重,抓得御史夫人很疼,在眼眶裡打轉的熱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她想要安撫自己情緒激動的兒子,卻一時間沒辦法掙脫束縛。

李夢舟望著這一幕,突然有些不忍再看下去。

甚至真的有了想要送些銀子的想法,畢竟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總不能將自己和古詩嫣送到這對孤兒寡母面前,讓她們替自己的丈夫和爹爹報仇。

幸運和不幸總是相對的。

御史夫人的不幸對於澹臺無病而言,似乎也算得上一種幸運。

因為御史夫人不會尋死,澹臺無病就不會沒有人照顧,他就可以真的無憂無慮的活下去。

至少在他的心裡,御史夫人眼中逐漸凋零的美麗花朵,卻依舊永遠盛放著最美麗的時刻。

......

李夢舟悄無聲息的前往澹臺璟的府邸,又悄無聲息的離開。

只是離開的時候,他的心情頗有些沉重。

本是一場快意的復仇行動,得來的卻不是愉悅感,而是一種難言的觸動。

這個時候沒有比喝一場酒更能紓解情緒了。

他沒有直接回朝泗巷,而是去了溫柔鄉。

月明湖畔的數條街上都已聚滿了人,有極力吆喝的小販,有表演雜耍的藝者,也有舞劍的豪客,更多的還是遊逛的行人。

多是見風流才子口述風雅,逗得身邊姑娘咯咯笑。

溫柔鄉裡同樣熱鬧,樓堂裡或坐或站,已無下腳處。

姑娘們在中間的臺子上翩翩起舞,惹來一片叫好聲。

有才子相對鬥詩比詞,有豪客大口飲酒,叫著酒令。

李夢舟站在樓外,鬱悶的發現自己居然擠不進去。

而同樣被擠在門外的不止他一個。

對方先發現了他。

悄悄的來到了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來逛青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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