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燈火搖動,影子在光芒照耀下,瘋狂扭動,宛如妖魔。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向帳門。

只見一位身穿龜背魚鱗甲的胡將正立於簾幕下,雙眼赤紅。

被大力撕爛的簾幕一縷縷布條隨著狂風飛舞著,在他的腦後,隨著亂髮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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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真,你做什麼?”

薛仁貴驚愕道。

來者,正是騎兵將軍阿史那道真。

這個時候,他應該是清點傷兵,做著善後之事。

又或者是追擊那些逃躥的吐蕃潰兵。

但他卻偏偏來到了中軍大帳中。

來了也就算了,卻偏偏是以這樣的方式。

不像是來敘功,倒像是來尋仇一樣。

他站在那裡,七尺餘的身子,宛如黑塔。

一身魚鱗甲在搖動的燈火下,散發出明滅不定的光芒。

見阿史那道真站在門口,即不說進來,又不開口說話,李謹行感覺氣氛不對,上前幾步向他道:“阿史那將軍辛苦了,此次大捷,回長安後將軍功勞定……”

他的話還沒說完,阿史那道真猛一伸手,將走近的李謹行狠狠推開。

“少在我面前聒噪!”

李謹行猝不及防,險些被他一把推倒,踉蹌了幾步才站住。

抬頭驚愕的看向阿史那道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史那道真雖然是歸化突厥將領,但已經兩代侍奉大唐,比普通唐人對大唐更有認同,以唐人身份而自豪。

平時待人也是禮數周全。

這是吃錯藥了嗎?

薛仁貴眼見阿史那道真大步走來,頗有一種興師問罪之態。

他腳步一動,上前一步,擋在阿史那道真面前:“你做什麼?這裡是中軍帳,這是軍中!”

語氣頗為嚴厲,實則是善意提醒。

哪知阿史那道真彷彿不認識他一樣,狠狠用肩頭撞過來:“這沒你的事,閃開!”

嘭!

一聲大響。

薛仁貴紋絲未動,阿史那道真自己卻被撞退了數步。

阿史那道真是突厥族貴胄,力氣自是不小。

但在天生神力的薛禮面前,未免不夠看。

“你敢攔我!”

阿史那道真雙眼赤紅,伸手握住橫刀刀柄。

薛仁貴將手裡頭盔拍了拍,冷笑一聲戴上頭盔:“怎麼,在我面前還想動刀?”

他的手指動了動。

顯然是動了怒。

論品階,他是阿史那道真的上官。

論武力,他也遠在阿史那道真之上。

若阿史那道真敢在他面前動刀,那他也顧不得情面。

不把這賊子打個臥床不起,也對不起阿彌送自己的寶弓。

李謹行在一旁吃驚的看著兩人,不知該如何去勸。

安文生和李博對了一下眼色,卻都詭異的緘默著。

眼看雙方一觸即發,便在這時,蘇大為道:“仁貴,你讓開。”

薛仁貴身子微晃,側身看向蘇大為。

側身這個動作,仍是個防禦動作,若阿史那道真動手,他隨時可以做出反應。

“道真是衝著我來的,你讓他過來吧。”

薛仁貴面上閃過疑惑之色,不過還是依言退開幾步。

看著阿史那道真從面前走過,他提醒道:“莫要忘了這裡是軍營,莫要以為平日有交情,在軍中就可肆意妄為。”

阿史那道真卻沒理他,只是走到蘇大為的面前,呯的一聲,將一堆東西,重重拍在蘇大為的桌案上。

薛仁貴、李謹行、安文生和李博的眼睛,立刻被這東西所吸引。

藉著油燈的光芒,看到那是幾塊身份銘牌。

軍中規矩,每名士卒身上都帶一塊銘牌,寫上姓名籍貫和番屬,若是死在戰場上,可以憑此相認。

戰場中刀槍無眼,叢槍而來,叢槍而去,箭如飛蝗,萬馬奔騰踐踏。

千奇百怪的死法實在太多了。

有太多人,找不到全屍,面孔稀爛,全靠著身份銘牌相認。

阿史那道真,拿著一堆身份銘牌,以這種氣勢來找總管蘇大為,是何意?

他與蘇大為,私下交情據說極佳。

李謹行在一旁暗自想到。

總不成是發現軍法官記功不公,或者有剋扣虐待士卒,所以找總管來討個說法吧?

李謹行多看幾眼,依稀認出那銘牌上有的名字,似是突厥名。

應該是阿史那道真麾下族人。

蘇大為沒說法,只是抬頭看著對方。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臉龐上,因為太過用力咬牙,咬肌浮現,眼角微微抽搐一下,從唇裡吐出兩個字:“說話!”

“說什麼?”

“這些銘牌,你不覺得欠我一個解釋嗎?”

蘇大為低頭看看這些牌子:“什麼解釋?”

阿史那道真的話沒頭沒尾的,不光蘇大為,就連身邊的薛仁貴和李謹行等人,也是聽得滿頭霧水。

只當阿史那道真瘋了。

居然拿幾個兵卒的銘牌,以這種語氣與總管說話。

軍中以下犯上,僭溢無禮,乃是重罪。

“道真……”

“阿史那將軍,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都閉嘴!不關你們的事!”

阿史那道真轉頭向著勸自己的人怒道:“這是我與蘇大為的事。”

他再次回頭,直直的瞪向蘇大為,兩眼血絲滿布,一字一句的道:“我一直拿你當兄弟。”

“我知道。”

“趙胡兒自小與我一起長大,也是我的兄弟。”

阿史那道真字字千鈞:“你為何要害他!”

這句話出來,帳內所有人,從薛仁貴到李謹行,乃至李博,皆聳然動容。

簡直如一記驚雷。

趙胡兒失手落於吐蕃人手中,最後慘遭吐蕃大將弓仁割頸而死。

當時阿史那道真為此失去理智,率麾下騎兵衝入雪谷追擊弓仁,這才有了蘇大為率主力迎救阿史那道真,全軍被困雪谷之事。

後來趙胡兒的遺體,還是蘇大為一箭射殺了弓仁,趁著吐蕃軍大亂,搶回了遺體。

但是按阿史那道真的說法,顯然認定是蘇大為害的趙胡兒失陷敵手。

這怎麼可能?

以蘇大為的身份,與趙胡兒的關係,沒有理由這麼做。

這不合常理。

李謹行愕然看向蘇大為。

他以為蘇大為會反駁,會喝斥阿史那道真。

然而沒有。

蘇大為只是沉默。

沉默,似乎也是一種預設。

“說呀,你怎麼不說話了?”

阿史那道真指著那些身份銘牌,咬住牙齒,字字泣血道:“你名知他是我的兄弟,卻陷他入絕境,如今他死了,跟著他的人,也差不多死絕了,你滿意了?你滿意了!”

滿意了!

三個字竟在帳內迴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蘇大為還是不說話。

只是微微低頭,看著桌案上那幾塊唐卒的身份銘牌,似在發怔。

整個大帳中,充滿詭異難明的氣氛。

全軍最高統率,總管蘇大為,居然故意害阿史那道真的族人,害自己麾下的趙胡兒?

這說出去,豈能讓人相信。

但阿史那道真卻言之鑿鑿。

如此當面指著蘇大為的鼻子質問。

蘇大為卻一個字也不說。

這……

薛仁貴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他帶兵雖然嚴酷,但實則極愛自己麾下健兒。

如今聽到阿史那道真如此說,再看蘇大為的態度,連一向瞭解蘇大為的他,都忍不住內心動搖。

心中暗道:難道阿彌真做了這種事?

不,阿彌沒有理由故意去對趙胡兒做這事,這其中,莫非有什麼誤會?

身邊李謹行已經忍不住道:“阿史那將軍,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可否聽總管解釋一下。”

薛仁貴也沉聲道:“阿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大為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趙胡兒的事,我確有責任。”

這話出來,薛仁貴和李謹行兩人都懵逼了,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答案。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為……為何?”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拍桌案:“你為了軍功,為了打敗吐蕃人,就犧牲自己的兄弟,你……”

他臉色漲紅,猛地伸手,去揪蘇大為的衣甲領口。

蘇大為原本可以躲,但他卻眼睜睜看著阿史那道真的手過來,不閃不避。

“夠了!”

一隻白淨豐腴的大手從一旁伸過來,輕輕將阿史那道真的手扣住。

是安文生。

他橫了一眼蘇大為,皺眉道:“知道你心裡難受,但也不用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

“安文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薛仁貴提聲大喊。

阿史那道真同時大力掙扎著,厲聲道:“放開我,我要找他要一個公道,我要替趙胡兒和死去的兄弟要一個公道!”

安文生手腕一抖。

啪!

阿史那道真立刻如喝醉一般,向後踉蹌著退開。

安文生用的乃是一股巧勁,陰柔之勁將他推開,卻不會傷了他。

“這件事,阿彌沒對人說過,但是我知道。”

安文生站在場中,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蘇大為,再看看其他人:“我在這裡只說一遍,所有人有什麼意見,可以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薛仁貴從後面伸手,按住還要發作的阿史那道真。

“聽他說,若真的是阿彌行事有虧,我替你討這個公道。”

李謹行也在一旁道:“是非曲直,總得聽完才能判斷,阿史那將軍,你既是來討公道,便讓安將軍把話說完,我等皆可作證。”

呼哧,呼哧~

阿史那道真劇烈喘息著,雙眼的血紅稍稍消褪。

“你說,為何要害趙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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