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願雖是匈奴族,但歸化已經兩代人,對龍脈之事,自然也是聽說過的。

他粗短的眉頭皺在一起:“蘇大為,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能確定嗎?”

自古,沾龍字的都犯忌諱,唯有九五至尊才能享有。

據說秦朝時,秦始皇出巡路過金陵,有人跟他說,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氣。

於是秦始皇命人鑿穿山脈,以斬斷王氣。

因為天無二日,帝王只能有一個。

這是最古老關於風水龍脈的說法。

李世民晚年甚至不惜藉故殺了李君羨,只因為他的小名叫做五娘子,帶了個“五”字。

而袁天罡和李淳風透過推背圖算出:唐三代後,女主武王。

凡是沾到“龍脈”二字,那都是要有無數人頭落地的禍事。

除了天子,天下還有誰配享有龍脈?

小小的百濟,哪怕再有反意,對大唐來說,也不過芝麻綠豆點大的地方,這種地方,有龍脈?

對這種事,劉仁願是不盡信,但又不敢不信。

蘇大為沉吟道:“也是最近,我手下抓到一個可疑之人,經過審訊,此人是泗沘城破時,趁亂逃出去的一位扶余王族,據他口供,道琛去了北境,在那邊,有百濟人的龍脈,似乎是想要做點什麼。

我覺得這種事,寧可信其由,不能聽之任之,所以接下來,準備重點查一下此事。

若是勢態緊急,說不準得去一趟北境。”

“那這些公務?”

劉仁願指了指桌上散亂的文書。

蘇大為苦笑道:“這事我既然擔下了,就出不了亂子,不會誤事的,就是提前跟將軍說一聲,萬一事急,我隨卓時可能出去。”

劉仁願來回走了幾步,摸了摸下頷上的大鬍子:“你把營中軍備做好,防務交待好,還有這些公文秘信,務必要保密,不可讓其他人知道。

做好這些,如果龍脈之事真的需要你出去,你就放手去做吧,到時派人知會我一聲即可。

泗沘城有我和萬餘兵馬坐鎮,暫時應該無事。”

“是。”

蘇大為向他抱拳道:“若無事,我先回去了。”

“等等。”

劉仁願打斷他,向桌上指了指:“這些,統統帶回去處理掉,明天我要見到結果。”

“是。”蘇大為無奈的應下。

“這麼多文書我一雙手只怕……”

“我叫親兵給你一起送過去。”

劉仁願說著,向門外喊了一聲,立刻有兩名親兵走了進來。

他向著桌上那堆文書和卷宗等資料一指:“把這些都拿著,替蘇都尉送去他營帳裡。”

“諾。”

“末將就此告辭了。”

蘇大為向他拱拱手,這才跟著兩名抱著大疊文書資料的小兵,一起走出門去。

走到門邊時,突然聽到劉仁願又喊了一聲:“大為。”

“何事?”

蘇大為詫異回頭。

卻見橘黃色的屋中,劉仁願立在桌旁,一手負後,一手摸著鬍鬚,凝重道:“外面寒冷,多加小心。”

這是雙關之語。

提醒蘇大為若真的為龍脈之事去北境,要小心安全。

蘇大為衝他點點頭,這才離開。

遼東半島的雪,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開始只是小小的雪粒,如鹽末般飄舞。

入夜後,變成鵝毛大雪,伴隨著呼嘯的狂風,刮了一整夜。

天明的時候,推開窗外,看到外面一片銀妝素裹,所有的一切,都化為了白色。

一個光光的腦袋,佇立於窗前,看著外面雪景,輕嘆了一聲:“若是再早些就好了。”

若是大雪來得再早些,唐軍的兵馬一定沒那麼容易登陸。

若是天氣再酷寒一點,唐軍說不定會如當年攻安市城一樣,凍傷減員,失去戰力,甚至被百濟反推下海。

可惜沒有如果。

道琛站在窗前,雙目低垂,面上無悲無喜。

他的手裡,輕輕撥動著一串紅色的念珠。

念珠,原本應該是瓷白色的,非金非玉,乃是他的師兄道慈多年潤養之物。

但是數月前,道慈被大唐異人蘇大為斬殺,一刀嫋首。

最後,逃散回來的人,只帶給道琛這麼一串念珠,說是道慈遺留之物。

這串珠子,沾了四品異人之血,原本只是普通珠子,但現在,已經有了一絲靈性。

也許再溫養些時,也能養成一件厲害的法器。

“道琛法師。”

屋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扉。

“誰?”

“在下是宮中來的,替大莫離支傳話給法師。”

大莫離支,便是高句麗泉蓋蘇文。

自多年前,他弒君殺了高句麗榮留王,並扶上傀儡高藏為王后,便自立為攝政,稱“大莫離支”。

在高句麗,真正說話管用的,不是毫無存在感的高藏,而是泉蓋蘇文。

聽到宮人的話,道琛平靜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情緒變化。

那雙低垂的眼瞼,微微張開,一雙如古井般深邃的雙眼中,漸漸泛起波瀾。

“大莫離支可是要召見貧僧?”

“正是,請法師準備一下,半個時辰後,大莫離支可以見法師一面,不過只有盞茶時間。”

“阿彌陀佛。”

道琛低聲念了一句佛號,手裡的念珠撥轉得更急了。

復國之事,已經推進了一半,但光靠百濟那些殘餘力量,恐不能真正復國。

還須藉助高句麗之手。

大唐如此迅速佔領百濟,恐非泉蓋蘇文所願意見到的。

只要他願意助百濟一臂之力,百濟復國力量,將聯合高句麗,及倭國,集合這三者之力,唐軍必定無力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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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要將那些唐兵,統統斬殺。

用他們的屍骨壘成京觀。

要用那蘇大為的頭顱,放在京觀最上層,讓他親眼看著,大唐在半島是如何失敗的。

想到這裡,道琛的眼裡,閃過一抹血芒。

跟著宮人,走出驛館。

道琛抬頭看了看天。

他發現,今天的天氣異常惡劣。

天空中陰霾低垂。

湧動的黑雲,就在頭頂上方,彷彿觸手可及。

寒風呼嘯如刀。

在他堆疊滿深刻皺紋的臉龐上,深深的抓出痕跡。

比起永徽年入大唐的時候,這幾年來,他老得太多,老得太快了。

心中微嘆一聲,隨即又堅定起來。

在死之前,無論如何,要把百濟復國之事做成。

有此一件,便是死了也無憾了。

心裡各種念頭起落,他跟著宮人,一直走入高句王宮。

王宮的風格迥異於中原的唐文化。

也與百濟的伽耶風,和佛教文化有些不同。

高句麗的王宮,更多有古之巫風。

許多處立有巨大的雕像。

或猛獸,或神人。

或立或臥。

威嚴矗立。

每走一步,都彷彿感覺被無數石像的目光凝視,令人如芒在背。

穿過風格粗獷古拙的御道,終於踏入高句麗人的王宮內宮。

在一處偏殿前,他看到由高句麗最精銳的兵卒,守備森嚴的一座小殿。

說出奇怪,高句麗王宮中,大部份所見的建築都是磚石。

唯獨這處小院十分幽靜,而且是木製的。

細看,頗有幾分前隋的風骨。

宮人在站在殿小發出請求,稍等片刻,等到殿內人的回應,站在殿外道路兩排的武士,這才後退一步,讓出通道。

道琛看了一眼,這些武士身形高大,個個都是長臂善射之輩。

從他們面前走過的時候,有一種被獵人打量獵物的驚悚感。

穿過這條通道,有人從裡面拉開殿門。

硃紅斑駁的木門拉開時,發出吱呀一聲響。

彷彿跨過無窮的歲月,有一種混合著麝香般的冷幽香甜氣息,從內裡湧出。

道琛兩眼微微一眯,但見殿內光影斑駁,除了兩邊低伏的宮人宮女。

只見一個身穿華麗常服,腰懸五把華美戰刀的男子,正背對著大門,仰頭盯著面前的牆壁,似乎在看著什麼。

宮人輕聲細語道:“大莫離支,道琛法師到了。”

“唔。”

那個背影,發出一聲低沉而含混的聲音。

然後徐徐轉身。

道琛略微低首,以一種略為放低自己,和尊敬的目光,向面前的男人看去。

這是應有的尊重。

他是高句麗的無冕之王,很可能是整個半島最有權勢的男人。

甚至憑一己之力,生生擋住唐軍東擴,居然熬死了李世民。

對這樣的強者,理當接受最無上的尊敬。

光影流轉,香氣暗浮。

在一片煙霧朦朧中,道琛終於看清了泉蓋蘇文的臉。

只是一眼,道琛的表情便凝固住。

眼睛緩緩張大,臉頰肌肉抽動,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大莫離支,你……”

旁邊隱隱有人低喝:“低頭,有敢妄言大莫離支形狀者,斬。”

道琛下意識低下頭,不敢再盯著泉蓋蘇文的臉去看。

但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狂喊:怎會如此?這人,真的是泉蓋蘇文?

十八年前,他曾短暫的停留高句麗平壤。

在那裡,他曾與這個男人有過驚鴻一瞥的交集。

但那時的他,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自己絕對沒有看錯,剛才看到的泉蓋蘇文是……

“抬頭說話,無妨。”

泉蓋蘇文再次開口了。

他的聲音極有特點,依舊是含混不清的,像是帶著夢囈般的咕噥。

又像是喉嚨裡,有沒清乾淨的濃痰。

臉頰淌出冷汗的道琛,終於能抬頭,再好好確認一下眼前的人,是否是自己見過的泉蓋蘇文。

是否真的是高句麗的五把刀,大莫離支。

沒錯,是他。

可他如今這個樣子,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

行銷骨立。

道琛做夢也沒想到,全半島最有權勢,最強的那個男人,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的臉頰深陷,臉上全無二兩肉,瘦得好像個骷髏。

膚色是病態的臘黃。

兩個因瘦而深陷的眼眶裡,黑幽幽的,偶爾有光芒閃動,猶如鬼火。

因為太瘦,他甚至支撐不起身上寬大的衣袍。

衣衫下的乾癟,使人懷疑,這具華麗衣袍裡,藏著的是否是一具枯骨。

是了……

再強大的男人,也敵不過時間。

他,老了。

時間,這才是最強大的敵人。

古往今來,多少雄主,最終難逃老朽。

中原人的秦皇漢武,一心向求長生,最終還是變成了冢中枯骨。

強如天可汗李世民。

也早已崩塌。

現在,終於輪到大莫離支,高句麗的泉蓋蘇文了嗎?

道琛的心中,如同外面的天氣,籠上一層濃重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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