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對長安縣衙,可謂輕車熟路。

停屍房位於長安獄中,而長安獄並非和長安縣衙並非一體,而是坐落於縣衙之外。

獄門上,有一個巨大的如獅子般的頭像雕刻,那是鎮獄神獸狴犴。

當狄仁傑帶著人走進長安獄的一剎那,大門上的狴犴彷彿活了一樣,慢慢睜開了眼睛。

“明慧法師的屍體陳放在這邊,沒有和其他屍體混在一起。”

這些事情,楊義之之前已經告訴過狄仁傑,所以狄仁傑看上去鎮定自若。

三名內侍省典事頭戴帷帽,看不清楚長相。

她們是女人,但是給狄仁傑帶來的壓力,甚至比國子監那些博士更加可怕。

“在這裡等著。”

停屍房外,一名典事攔住了狄仁傑。

隨後,三人走進屋中,緊跟著拉上了房門。

也正常,明慧是宮裡人,是一個女人,更是先帝生前的嬪妃。哪怕她死了,她的身體也不能被旁人隨意觀看。也正是這個原因,此次內侍省來的人是三個女人。

狄仁傑很想進去驗屍,但也知道,不太可能。

他只好在屋外站著,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已經快要不耐煩了,房門才被人拉開。

為首的典事出來,把一張寫滿了驗屍結果的報告給了狄仁傑。

“這是……”

“怎麼,你們長安縣不要嗎?”

“當然要,當然要。”

“屍體已經檢驗完畢,很快會有人來,把屍體帶走。

你可以先看一遍,若是有什麼疑問,可以當場說明。若是沒有疑問,屍體一旦帶走,會被立刻下葬。”

狄仁傑沒有想到,這三名典事如此通情達理。

那話的意思是:如果有疑問,我們還可以再檢驗一次。

如果屍體帶走了,下葬了,這件事就和我們沒有關係了。到時候再有疑問,誰都沒有辦法。

“請典事在旁邊屋內休息。”

狄仁傑已經找到了長安獄的獄吏,把情況說明。

他雖然不是縣衙的人,但之前在縣衙上上下下都混了一個臉熟。

加之剛才楊義之也派人過來,所以長安獄方面對狄仁傑,也表現的非常配合。

“死者身高五尺三寸(164公分左右),體重118斤。

左心室被刺,刀口由心室左下方斜上呈十五度角刺入,當場斃命。

死亡時間,大約在子時前。死亡之前,曾飲用大量酒水,在被害時,未經反抗……”

這份報告,寫的很詳細。

狄仁傑腦海中,也隨即浮現出了當時的景象。

兇手的個頭,大約不到五尺二寸,也就是160公分上下。從傷口的深度可以看出,這個兇手的力氣不小,一刀直接令明慧法師筆名。明慧當時飲了酒,固然神智不清。可被幹淨利索的殺害,也說明了,這個兇手身手不弱,而且心狠手辣。

“三位上差,能確定是在子時前被殺害嗎?”

“可以確定。”

依稀記得,子時前並沒有下雨。

而現場留下的痕跡卻是,明空出現的時候,正在下雨。

也就說,明慧是被人殺害後,轉移了死亡現場……剎那間,狄仁傑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有一個的人影。他今天在靈寶寺見到的每一個人,在他腦海中一一閃現。

德容?不是!

她個頭雖然吻合,但是體型偏重,行動也不是很靈活。

小沙彌聶蘇?

不像,她沒有那種力量。

明空,更不可能!

明空的身高,大約在五尺六寸,也就是173公分左右。

她的氣力倒是很足,可如果是她動手,傷口呈現的形式就完全不同,所以絕不可能是她。

把明空法師排除,狄仁傑也就松了口氣。

但緊跟著,一個矮小的身影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明真法師!

不過,她看上很瘦小,也不是很有力氣的感覺。

會是她嗎?

靈寶寺禪房裡那短暫的對話,又一次在腦海中迴響起來。

”明空很有慧根,為人和善……”

“她絕不可能是殺人兇手。”

“她和寺裡大部分人,都不是很親近……”

所有的話,聽上去都好像是在為明空法師辯解。

但最後一句話,卻把她之前的話,全部推翻。明空法師在靈寶寺裡,是被眾人所排斥的。也正是這個原因,她才會獨自一人住在後院。這樣一個人,又何來’和善‘之說?

“狄君,狄君?”

一陣呼喚聲,把狄仁傑從沉思中喚醒。

他抬起頭,用一種茫然的表情看著面前的三個女人,旋即就清醒過來。

“三位典事,有何吩咐?”

“你,沒事吧。”

“哦,沒什麼事。”

“那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狄仁傑猶豫一下,輕聲道:“三位典事剛才已檢驗了屍體,對此事可有什麼看法?”

為首的典事道:“我們只負責查驗屍體,至於結論,非我們分內之事,自會由內侍省轉交宗正寺決斷。狄君若是問我們看法,恕我們無能。畢竟我們只看到了屍體。”

“那典事覺得,殺人兇手會是什麼樣子?”

為首的典事緩緩摘下頭上的帷帽,露出一張嬌豔的美靨來。

狄仁傑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對方。

他知道對方是女人,卻沒有想到,竟然會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她年紀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差不太多,或者要大一些。明眸皓齒,卻透著一絲絲冷意。

“兇手身高,大約在五尺一寸左右,不到五尺二寸。

強壯,有力,且身手敏捷。她和死者應該是認識,所以在出手的一剎那,死者全無防備。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在一刀過後,就再沒有出手。而從傷口的形狀來看,殺害死者的兇器,是一把長大約三寸三分左右的寬刃匕首,形狀似江淮地區最為常見的短刀。”

“那就是說,明空法師不是殺人兇手?”

“我不知道,我只是負責檢驗屍體,至於誰是兇手,最終會由宗正寺裁決。”

她說到這裡,停頓一下,道:“不過,我會把我所見如實呈報宗正寺,請狄君放心。”

“那多久會有結果?”

典事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她搖頭道:“我不知道!”

想想,似乎也正常。

她只是一個內侍省的典事,說穿了,很可能是掖庭局那邊派來的人。

一個小人物,怎可能知道宗正寺的裁決?

狄仁傑張了張嘴,最後只能無奈苦笑道:“明空法師,絕非兇手。”

“好的,我會把你今天的話記錄下來,到時候一併轉交宗正寺。”

那典事說完,拿著帷帽往外走。

當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下腳步,沉聲道:“狄君,你為何要幫那位明空法師?”

狄仁傑心頭一震:我做的這麼明顯嗎?

但他旋即回過神來,正色道:“此前我曾走偏了路,是法師教誨,令我醒悟過來。此教誨之恩,狄某謹記在心。所以,我一定會幫助法師洗刷罪名,還她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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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事點點頭,突然道:“記住,我叫蘇慶芳。”

“啥?”

“你很有意思,相信用不得多久,咱們還會見面。”

蘇慶芳說完,就戴上了帷帽,和另外兩個人徑自離去。

狄仁傑站在屋裡,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模樣。

她什麼意思?什麼叫‘還會見面’?

想到這裡,他也不禁搖了搖頭,把那份報告收好,走出了房間。

出了長安獄,狄仁傑並沒有立刻回去,而是返回長安縣衙去找裴行儉。他要把這報告交給裴行儉,以證明他的判斷沒有錯誤。可惜,裴行儉不在縣衙,據王升說,剛才有人找他,然後他就跟著那人走了。至於去什麼地方?王升也不清楚。

“王君,請把這報告交給縣君,就說,我一定能找出證據來。”

王升收起報告,笑道:“狄郎君放心,縣君回來,我會立刻交給他。”

“那,拜託了!”

狄仁傑拱手告辭,離開了公房。

而王升則把報告揣進懷裡,準備收拾一下桌上的物品。

這時候,從屋外走進來一個人,笑著道:“王升,晚上去西市吃酒如何?”

“我還要等縣君回來。”

“這個點了,你覺得縣君還能回來嗎?

剛才已經二通鼓了,這個時候縣君還沒有回來,估摸著今晚是不會再回來了……走吧,西市瓜州酒肆來了十幾個胡姬,聽說是風情萬種。嘿嘿,我請客,如何?”

王升這個人,平日裡很勤快,也很盡心盡責。

不過他有一個嗜好,那就是喜歡女色。特別是對來自西域的胡姬,他更是異常喜歡。

他已經三十多了,依舊單身。

平日裡的收入,大部分都丟在了胡姬身上。

“真的?”

“騙你作甚,走不走?”

已經二通鼓了,裴行儉看樣子是不可能回來了。

左右縣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出去吃杯酒,找兩個胡姬,也不是不可以。想到這裡,王升把手上的案牘都放下來,笑嘻嘻道:“走走走,同去,看看是否如你所言。”

天,將黑。

三通鼓已經開始敲響。

街上的行人已經非常少,偶爾就見馬車匆匆駛過長街。

狄仁傑回到崇德坊,心思還有些亂。

於是,在十字街附近的一家酒肆裡坐了一會兒,吃了兩碗三勒漿,才晃悠悠踏上回家的路。

夜色,已經將臨。

四通鼓響完,坊門緊閉。

崇德坊的大街上很冷清,也不見什麼人。

狄仁傑沿著河渠緩緩而行,不知不覺就到了靈寶寺的後山門外。

後山門,緊閉。

寺裡,寂靜無聲。

也正常,發生了命案,想必這個時候寺裡也是人心惶惶,又怎可能會有什麼動靜?

他站在橋頭,靜靜看著山門。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明空法師坐在臺階上喂貓。

一群流浪貓圍著她喵喵的叫,而她的臉上,則洋溢著幸福和滿足的笑容,是那麼美好。

可現在……

狄仁傑下意識握緊了拳頭,暗自道:法師,你放心,狄某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會救你出來!

一陣風,吹過。

風中,卷裹著幾片柳葉,飄向了狄仁傑。

那柳葉隨風舞動,在靠近狄仁傑的一剎那,突然加速,化作幾片利刃,呼嘯著掠向狄仁傑。

狄仁傑雖然沉浸在回憶中,但還保持著一絲絲的警惕。

一種驚悸感,突然升起。

他本能的向前一撲,柳葉幾乎是貼著他的身子滑過,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種痛楚感,令狄仁傑徹底清醒過來。

他到底之後,一個懶驢打滾,然後站起身來,拔出了寶劍。

幾片柳葉飄落在河面上,隨著河水流淌而去。

四周,一片寂靜,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什麼人!”

狄仁傑厲聲喝問。

但是,卻沒有回應。

一種奇異的聲音突然在狄仁傑的耳邊響起,那聲音很怪異,像風聲,像流水聲,又像是情人在耳邊的細語低聲。

“狄君,你為什麼不過來啊。”

一個俏麗婀娜的身影,出現在了狄仁傑的面前。

狄仁傑一怔,脫口而出道:“法師?”

在他面前站立著的,正是明空法師。

她笑靨如花,朝他輕輕招手道:“狄君,這次多謝你了,若非是你,我就要死了。”

“法師,你出來了?”

“是啊,是你的努力,讓我洗刷了罪名。”

“真的嗎?”

狄仁傑的腦中,有些糊塗。

法師向他飄來,伸出纖纖柔夷,似乎是想要撫摸他的面頰。

“是啊,真的要謝謝你!”

就在她手指將要碰觸到狄仁傑的面頰時,狄仁傑的頭頂突然間大放光明。一頂金光燦燦的羊首法冠在他腦後浮現。那法冠上的羊首,頭頂一根獨角,發出如雷吼聲。

法師驚呼一聲:“神羊法冠?”

她似乎想要退走,卻見獨角之上,一抹神光閃現。

剎那間,法師的身體蓬的一聲四分五裂,化作一股青煙,消失不見。

那奇異的靡靡之音,也都隨之消失。

狄仁傑的大腦一陣清涼,他愕然發現,他已經走到了橋邊,只差一步,就掉進河渠之中。

河渠,很深。

若掉進去,必死無疑。

一片燃燒的符紙在空中飛舞,緩緩飄落進了河水之中。

狄仁傑見狀,不由得激靈靈一個寒顫。他忙向四周檢視,卻見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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