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苯教供的是詭異,既然騰根之瞳可以是佛,那麼聖女……也可以是騰迅吧?”

吱呀~

空氣裡,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陰風,吹吹吹動半閉的門扉。

傳出令人牙酸的回響聲。

行者低頭。

桂建超默默咬牙。

整個地宮,落針可聞。

“鬼叔,你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嗎?”蘇大為目光平靜。

他心裡已經有自己的判斷。

從洛陽一路追蹤到這裡,其實這一路,他一直在思考聶蘇的問題。

有一些,他以前不敢去深想,下意識逃避的問題。

終究到了需要面對的時刻。

桂建超目光從蘇大為身上,轉到聶蘇的臉龐上,遲遲沒有回答蘇大為的問題。

蘇大為心下暗焦,催促道:“鬼叔?”

“你一定要知道嗎?”桂建超抬頭,看向蘇大為,那眼中,隱隱透著一種神秘,懾人的光芒。

“這對我,對小蘇都很重要。”蘇大為斬釘截鐵道。

小蘇是聖女的孩子。

若聖女是騰迅,那麼小蘇的身份則將是新一代騰迅。

這一切的源頭,皆因苯教所供的乃是詭異。

這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打的是佛祖名號,拜的卻是詭異。

豈非佛陀圓寂時,魔王波旬所說:待你圓寂之後,後世千百年,我的徒子徒孫,會穿上你們的僧衣,混入你們教中。

誰是魔,誰才是佛?

桂建超臉上浮現掙扎之色。

一直未出聲的行者,將鐵棒在地上重重一頓:“你不方便,讓我來告訴他吧。”

咚!這一聲,像是敲在蘇大為心裡。

令他心頭一凜,目光下意識看向行者。

卻見行者微微搖頭:“不是。”

不是?

蘇大為頓時一愣。

這不是,是說聖女並不是騰迅?

自己之前猜測全是錯的?

一時間,蘇大為有些糊塗起來。

“行者師兄,你沒騙我?”

蘇大為眸光大亮,猶如在地宮中亮起兩枚小太陽。

這光芒,並非一般元氣精芒,而是陽神高度凝聚,足以刺透人心的天眼。

行者在他熾烈目光下,神色坦然:“不是。”

這一次,行者的語氣,越發肯定。

桂建超在一旁,神色微有些古怪,但也點頭道:“聖女,的確不是騰迅。”

聖女不是騰迅。

那聖女是誰?

聖女若不是騰迅,為何會被苯教供奉的一群詭異之中?

蘇大為心頭疑團不但沒有解開,反而更多。

“鬼叔,行者師兄,我們相交十幾年,不想在此打啞迷,把你們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蘇大為懷抱小蘇,聲音懇切道:“算是幫我,也幫小蘇。”

若聖女不是騰迅,那意味著他之前的判斷,錯了。

“我有不得已之處。”

桂建超臉上掙扎色更重,沉吟道:“我不能說。”

“你不能說,我來說。”

行者將鐵棒扛在肩上。

向著蘇大為眥牙一笑,這笑容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你想知道什麼?看在法師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刻,蘇大為竟從這天產石猴猙獰的笑容裡,察覺到一絲溫暖。

他頷首致謝道:“騰迅的真身,我並不關心,但是小蘇的事,我不能不管。我想找到苯教聖女,讓她救治小蘇。”

“你怎麼能肯定,那位聖女能救小蘇?”

“我聽說過,苯教聖女一脈相傳,既然前任聖女能活下來,就代表,小蘇身上的問題,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行者點點頭:“我明白了,小蘇的母親,那位聖女就在……”

“磐陀。”桂建超出言打斷,看向行者的目光,透出憂慮,微微搖頭。

鬼叔,你在顧忌什麼?為何要打斷他。

蘇大為雙眸微微眯起,心中有些不悅。

你既是我鬼叔,以咱們的交情,以你照顧小蘇多年的情份,在這個時候,你豈能不與我站在一邊?

行者眼中金芒微閃。

看透蘇大為心中所想,拄著鐵棒笑道:“你也不用生老鬼的氣,他與我在此靜修,都答應了人家不得洩露半個字,否則必受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說的輕鬆。

但蘇大為心中卻一震。

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與老鬼,都是當世少見的大能。

至少三品境界。

甚至行者的境界,這些年還有提升。

也就是說,要令行者粉身碎骨的存在,至少是二品,甚至是一品,才有這資格。

“鬼叔、行者師兄,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們分毫。”

蘇大為輕拍懷裡的聶蘇,嘴角挑起淡淡微笑。

這是一品真仙的強大自信。

“我如今,也是一品境界,就算有一品大能在這裡,我也能護著你們。”

行者與桂建超對視一眼。

後者不但沒有開心,反而越發憂慮。

這個神色,令蘇大為心頭微沉。

一品還不足以護住你們嗎?

難道對方的實力,還在一品之上?

行者張口,剛要說話,手臂被桂建超一把抓住:“說出來,你就死了。”

行者搖頭輕笑,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時間猶如萬仞高山,充滿堅韌,昂揚,不屈之意。

“我早就活得夠了,只是想見一下世間最高之山,如今既已見過,亦復何求?”

這話,令桂建超露出一絲悵然之色。

幽深眼瞳中,綠芒閃動,點頭道:“好。”

他鬆手不再阻攔。

行者向一臉驚訝的蘇大為道:“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告訴你,聖女的真身就在……”

“師兄!”

蘇大為忍不住開口打斷。

雖然他對自己有著絕對信心,但以桂建超和行者的眼力,都認為說出來會死。

那……

就在這一瞬間,地宮腳下,那朵金花突然發生詭秘的變化。

它在飛快旋轉。

整個地宮如壇城般詭異華麗的礦沙紋繪,隨金花不斷旋轉,如同漩渦。

“小心!”

蘇大為低喝提醒行者和桂建超。

自身元氣,早已如巨浪般洶湧而出。

一品大能的領域,籠罩整個空間。

包括地宮中所有疊加在一起的小世界,平行空間,全都被領域所壓制。

這處苯教地宮充滿神秘,蘇大為開始都吃過一些小虧。

自然不敢有任何大意。

耳中聽得隆隆之音。

令蘇大為驚愕的事發生了。

盤坐在地宮兩端,先前那矮小如外星侏儒骸骨的屍骸,突然跟著震動一齊喀喀作響。

兩具遺骸,各抬起一隻白骨森森的手臂,同時指向一個方向。

蘇大為!

被這兩個不知死去多少年的骸骨指著。

而且明明沒有任何生機,沒有任何活著的氣息。

就是純粹兩具骨骼。

這種感覺,實在難以形容。

“裝神弄鬼!”

蘇大為心念一動,真元早如潮水般撲上去。

兩具骸骨本就腐朽脆弱,被真元一壓,瞬間坍塌粉碎。

化為一堆白骨碎片。

蘇大為眉頭皺得更深,看看自己。

目光從自己身上,落到懷裡的聶蘇身上。

剛才那兩具屍骨,指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懷裡的聶蘇?

對了。

蘇大為抬頭,發現行者與桂建超臉上都是一片平靜。

絲毫沒有被方才的變故而驚訝。

“鬼叔,出了什麼事?”

蘇大為才問出來,就見行者扭頭看來,伸著一根毛茸茸的食指在唇邊:“噓~”

什麼意思?

老鬼刻意壓聲音:“她來了。”

誰來了?

蘇大為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

地板上金花圖案已經綻放到極致。

陡然有金色光芒層疊吐出,猶如真的綻開一朵花。

從那光芒中,有東西正在緩緩升起。

蘇大為抱著聶蘇,猛地後撤數丈,警惕的看向金花中升起之物。

只留意四周,卻沒防著這圖案下面,還有空間。

以自己的神識,方才都沒發現異常。

究竟是什麼東西?

行者和老鬼各自站在金花兩邊,雙眼直視著那金花中心升起的東西。

彷彿他們早就知道會有東西出現。

蘇大為心頭生出更多疑惑。

金光氤氳中,隱隱見到一大塊透明如水晶的東西,徐徐升起。

那是……

一大塊水晶?

隨著水晶不斷升起,可以看到水晶裡還有東西。

那是一個人的臉。

水晶裡有人!

巨大的水晶完整升起,足有四丈高,兩丈寬。

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壁,或者說,它是一座水晶棺。

水晶中,有一名女子被凝固著。

寒霧圍繞水晶,一時看不清面目。

蘇大為輕吹一口氣。

咻~~

一股柔和暖風吹過。

水晶上的冰霧霎時散開。

露出一張如花嬌靨。

那裡面赫然是。

聶蘇!

蘇大為幾乎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這聲音是如此的響,以致於整個空間都像是隨著一品大能的心跳,動了一下。

呯咚!

這一瞬間,黃河水在暴漲。

地脈在跳動。

遙遠的地方,有山傾崩。

而蘇大為,也終於從一瞬間的恍惚中,回過神來。

不是。

水晶中那人,雖然與聶蘇幾乎一模一樣,但年紀不對。

聶蘇直到如今,仍如少女般。

而水晶中的“聶蘇”,面容雖完全一樣,但那種風韻氣質,給人感覺猶如熟透盛開的花朵,已到生命中最絢爛的時刻。

小蘇跟她比,還太青澀稚嫩。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蘇大為篤定道:“聖女。”

是了。

這水晶棺中的人,必然是小蘇的母親,苯教聖女。

若非是小蘇母親,這天下,又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

但,若她真是苯教聖女,為什麼會在這山中地宮腹心?

為何會被藏在地宮金花下?

又是誰將她封印在這冰棺中的?

當年苯教苦苦想尋回聖女,可曾知,聖女就在神女峰聖地中被封印著?

以蘇大為的能力、眼光,早已一眼看出,聖女現在完全失去知覺。

她就像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蟲子。

時光永遠停留在,被鎖入水晶中的瞬間。

……

鏘鏘鏘鏘~

一陣令人牙酸的,彷彿粗重鐵器磨擦的聲音,將李治從半睡半醒中驚醒。

他揉著昏沉的額角,向站在階下掌燈的太監含混問道:“王承恩,王承恩,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叫了兩聲,四下無人應。

李治不禁有些著惱。

雖為帝王,仍有些起床氣。

“王承恩,你這狗殺才在做什麼?連朕的話也敢不回。”

這一下,終於有人理了。

一盞油燈隨著階下人,搖搖晃晃的上來。

卻不是平日服侍的老太監王承恩。

而是一個小宮女。

身子瘦弱窈窕。

手裡捧著一盞精緻小巧的鯨油燈。

唇如塗珠。

鳳眸靈動。

眉心以硃砂繪著盛放的花瓣,十分醒目。

不知為何,李治覺得這小宮女有些眼熟,卻也不以為意:“王承恩去哪了?”

“聖人忘了?前幾日有波斯總督卑路斯請求內附,聖人下旨,設立波斯都督府,令王承恩帶聖旨去安西大都護行所傳旨,並為監軍。”

小宮女年紀雖小,口才卻便給。

寥寥幾句,便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李治扶著陣陣疼痛的額角,依稀有些記憶,似乎是有這麼件事。

那卑路斯據說是吐火羅以西,名波斯國的王儲。

前些年國中遇到大難。

新崛起的大食國攻破波斯都城泰西,國王伊嗣俊殉國。

卑路斯做為王儲繼任國王,一邊率殘軍退守抵抗,一邊尋求援助。

原本是向吐蕃國求救。

畢竟吐蕃離得近。

但不曾想,波斯使節才到高原,卻驚聞吐蕃已經被大唐攻滅。

滅吐蕃者,乃大唐一位年輕將軍,名蘇大為。

訊息傳回去,卑路斯又驚又恐。

吐蕃國的強大,他是清楚的。

但強大的吐蕃,居然被一名年輕的唐將,一兩年內打到滅國。

那大唐又是何等的強大?

經過一番問詢,找到波斯一些年長智者和商人問過後,才知道大唐的情況。

原來在遠東之處,有比波斯和大食更富饒強盛之國。

想要挽救波斯,希望不在吐蕃,而在東方的大唐。

卑路斯一邊極力抵抗,拖延時間,一邊向大唐接連派出使臣。

往返數年,波斯的版圖被大食殘噬殆盡。

卑路斯一路從波斯退至吐火羅,向唐境遷徙,直至進入大唐藩屬,突騎斯的領地。

若再退,只怕要退到怛羅斯和碎葉水附近了。

直到這時,大唐聖人李治,才收到姍姍來遲的來自波斯末代國王卑路斯的來信。

並同意收留。

順便,下旨設立波斯總督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儘管近兩年李治連番受到蘇大為叛唐,自己病痛折磨、沙門勢力大損,等衝擊。

但他仍舊是極具雄心的帝王。

開疆拓土之心,從未熄過。

原本以為,吐蕃和吐火羅,就是大唐版圖的盡頭。

現在來看,在極西之地,仍舊有大片富饒土地,或許可以……

李治收回了思考。

他感覺頭痛欲裂。

一邊艱難吸氣,一邊向小宮女道:“皇后何在?喚她過來,我,朕不太舒服。”

“聖人,皇后在處理極重要的朝政,恐怕不能過來了。”

“什麼?”

李治勃然大怒。

他自從修煉那金剛六如的密宗“移識”之法後,情緒越來越暴躁。

原本調養不錯的頭風之症,再一次襲來。

聽得小宮女的話,一時頭痛欲裂,厲聲道:“好大的膽子,你叫什麼?朕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你替皇后做主?來人,來人!”

回答他的,是小宮女咯咯嬌笑聲。

“聖人吶,您不記得我了?奴婢上官婉兒。”

小宮女盈盈下拜,雙眼媚眼橫波的斜來:“吾父上官儀。”

李治面色微變。

上官儀?

他記起來了,那個曾被自己做宰相培養,後來因與王伏勝暗中勾結,彈劾廢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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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自己一道旨下去。

上官家就灰飛煙滅。

上官儀的女兒,居然混到宮裡做了宮女?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朕怎麼不知道?

無數疑問從心頭湧出。

李治終於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不對,不對!

鏘鏘鏘~~

那種磨刀聲更近了。

像是將橫刀,一下又一下,在粗礪的大石上反覆刮擦,直至擦到鋥亮如水。

一道雪亮的刀光,映入李治眼眸。

李治大驚,向後跌跌撞撞退去。

他依稀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身披明光鎧,手握橫刀站在階下。

一個日夜在心頭縈繞,令他做夢都驚懼而醒的名字,一下子衝出口。

“蘇……蘇大為!”

……

萬里之外。

明月照亮巴顏喀拉山上的積雪。

皚皚白雪,猶如玉人梳妝,在夜下分外妖嬈。

在這積雪之下,深達千百丈,一種超出世俗理解,常理之外的聖殿地宮中。

金花圖案中心,矗立著那高大的冰晶。

行者、桂建超,與蘇大為三人,正好以品字型,圍著這冰晶。

地宮幽靜得可怕。

也沉悶得可怕。

蘇大為心中各種念頭紛沓而來。

一時竟忘了說些什麼。

終於,終於找到聶蘇的母親。

但這謎題不但未解開。

反而更加令人困惑。

“聖女?這便是苯教聖女?她……不是詭異?”

這句話出口,蘇大為才意識到,自己還不是聶蘇母親叫什麼。

但是看聶蘇與聖女的容顏,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確定是母女無疑。

不然天下哪裡找這麼相似的兩人。

蘇大為將神識掃過去。

想透入冰晶中的聖女,察探一下她身體狀態。

其實要細究,這番舉動有些無禮。

以大能神識內視,什麼衣物都直接穿透,等若空無一物。

有些尷尬。

但現在聶蘇昏迷不醒,聖女也被人封印在冰棺中。

蘇大為心情之焦急,自不待言。

就在神識擴散出去瞬間,行者與桂建超幾乎同時臉色一變,急喝道:“不可!”

遲了!

神識與那冰晶相撞,並沒有如蘇大為想像般的穿透進去。

相反,發生劇烈的褶皺與扭曲、震盪。

嗡~~

整個地宮發出劇烈顫抖。

隆隆有聲。

頭頂上方,灰塵砂石簌簌掉落。

地動山搖。

“停下!”

行者鐵棒一揮。

桂建超曲指一彈。

鏘!

一聲尖銳鳴響。

蘇大為神識一卷,將二人真元吞沒。

神識瞬間收回。

這般收發由心,行者兩眼一張,眼眸中金芒暴射。

桂建超瞳中鬼火瘋狂跳動。

雖然方才蘇大為說過自己已經是一品大能。

但兩人離開蘇大為才多久?

短的如桂建超,也不過是一兩年時光。

長的如行者,也才六年。

六年前,蘇大為才是什麼境界?

如何能從一個中等的異人,一躍成為力量金字塔的頂點,俯瞰眾生?

不可能!

縱然是以石猴之能,面對境界在自己之上的存在,也沒看出虛實。

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蘇大為所言不虛。

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阿彌,你真的,真的已經……”

行者呲起尖牙,搓了搓牙花。

有些牙酸。

也不知是羨慕還是感概。

而另一旁的桂建超,神情就精彩了。

那張臉,活像是變臉一樣,各種情緒依次浮現。

扭曲至極。

“不到兩年,才不到兩年,你真的是一品了?”

桂建超喉結蠕動:“是不是騰根之瞳助你成就一品?”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而是轉頭轉向身後。

他來時的向。

叩叩叩~

敲門聲。

在這個時候,在這深不可測的山腹地宮之中,竟有了敲門聲?

月色,寧靜的照在巴顏喀拉山的神女峰上。

忽有烏雲飄來,遮住朦朧月光。

隱隱好似有什麼龐然大物,從雲中飛過。

地宮中。

三名道人,相互攙扶著,站在最深地宮的入口,一邊好奇張望,一邊難掩面上尷尬。

左邊的李淳風,撫著鬍鬚,認真解釋道:“阿彌,我們非是要跟著你,而是那日在積石峽處,感受大能之威,實在令人驚怖,一時好奇,所以跟上來看看。”

李客師扶著袁守誠道:“還有這袁老道,那日只因看了那東西一眼,眼睛也瞎了。”

袁守誠破口罵道:“賊你媽,老道也是命中該有此劫,不過就算沒了眼睛,老道還有一張嘴,不耽誤喝酒!”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全集中在袁守誠那張皺紋堆堆,花白鬍鬚不知沾了鼻涕還是口水,混結在一起的臉。

這是喝酒的事嗎?

好像在袁守誠那裡,與喝酒相比,變成瞎子不值一提。

當然,修為到他這種境界,各種識感之強,哪怕看不見,也不影響日常。

只是看著老道原本黑色的眼珠,如今蒙上一層白翳,如同白內障病人般。

還是讓人不由唏噓。

蘇大為的目光,從袁守誠,到李客師臉上:“所以郡公,你們就一路跟蹤我來了?”

“咳咳,不要說得那麼難聽。”

“哪有什麼跟不跟的,大路千萬條,恰好同路罷了。”

“呸,只許你蘇大為來這裡找騰迅,就不許我等來看一看詭異中至強?”

三名老道,李淳風還要點臉。

李客師臉皮略厚。

而袁守誠,那是徹底不要臉放飛自我了。

蘇大為悶了半晌:“老袁,你眼睛都瞎了,你跟來這裡,你看得見嗎?”

“老道我眼瞎,可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不瞎,嘿嘿,心未必明。”

袁守誠話裡有話道。

“袁道長是什麼意思?”

行者拄著鐵棒,笑著眥出白牙,竟有些陰森之意。

“是以為我會害阿彌嗎?”

另一頭的老鬼桂建超輕輕活動著手指。

雖沒說話,但那手指鋒利,如同手術刀一般。

似乎又見到當年他在長安,肢解犯人的風采。

李客師推起斗笠,眼中光華隱現:“倒不是說你二人會害阿彌,但你二人現在人家裡做客,只怕也做不了主。”

這話說出來。

整個地宮,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

蘇大為先是一怔。

接著彷彿想明白了什麼。

抱著聶蘇,背脊跳動,就要以龍形九變之術脫身。

“阿彌,遲了啊。”

桂建超臉上,流露出不知是惋惜,還是遺憾之色。

“從你們進到這地宮中,就來不及了。”

整個地宮劇烈蠕動。

不,不光是地宮,所有的甬道、山石、整個神女峰,都在一齊蠕動。

那是生命的律動。

呯咚!

呯咚!!

一種心跳聲,從極深的地下,從一個龐然巨物身體中傳出。

迴盪於巴顏喀拉山間。

每一下,都極緩慢,有力。

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從睡夢中醒來。

李淳風三人被蠕動的甬道彈入地宮中。

來的入口悄無聲息合攏。

蘇大為此時反倒不急了。

他抱著聶蘇,身形穩穩釘在地上。

任地面起伏跌宕,任四周變化,始終屹立如松。

他的目光掃過整個地宮,掃過神情複雜的行者和桂建超。

再從一身狼狽的李淳風三人身上掃過。

“所以……這是一個巨大的活物?我們,在它的腹中?”

直到這個時候,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神女峰,或者說巴顏喀拉山,它的本體是……

母親。

詭異們的母親。

它延綿不知幾千裡。

伏於高原之上。

一代代詭異,從它身上孕育出來。

狼狽從地上站起身的李淳風,順手拉起袁守誠,又向一臉陰沉的李客師抱歉苦笑:“怪我,不一時性起,卻連累二位。”

當日正是他提議,三人才折返,一路跟著蘇大為過來。

卻沒料到,會同時葬身在這巨物腹中。

袁守誠性烈,瞎著雙眼破口大罵:“呸,老鬼,熒惑,虧你與蘇大為相識多年,沒想到竟用如此毒計害他,簡直不當人子!”

桂建超勃然大怒:“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阿彌了?”

“不是你騙他,我們能落入這怪物腹中?”

“好了,都別吵了!”

蘇大為一聲暴喝,壓住所有紛爭。

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行者。

“事已至此,也該出現了吧?”

看似對行者說。

實則目光透過行者,看向他身後那片地宮牆壁。

原本看似石料,如今已是血肉在蠕動。

幽幽的一聲嘆息。

從整個地宮,整個山腹中傳出。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個靈智生命的意識。

“終於來了,我總算等到你了。”

這聲音,直接進入腦海。

蘇大為的腦海。

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和行者、桂建超等人,明顯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表情依舊。

蘇大為眉心微微一熱。

那種又酥又癢的感覺。

無數熱量、血流,向著眉心積聚。

彷彿那裡有一粒種子,想要破土而出。

那是……

騰根之瞳。

蘇大為曾跟人說過,騰根之瞳不會再出現了。

那是建立在一品大能的自信上。

一品真仙,又稱無漏真身。

身上任何一點,都在大能神識籠罩下,完美無缺。

只要他不願意,哪怕騰根之瞳也無法從意識深處醒來。

蘇大為的眉心蠕動。

一條血眼細疑自眉心裂開。

四周筋絡虯結,不斷延伸。

眼看那血眼想要睜開。

蘇大為一聲怒喝:“定!”

將要張開的血眼,硬生生停住。

然後一點點收縮,直至消失不見。

所有人被蘇大為身上,方才瞬間湧出的暴戾,黑暗氣息給嚇到了。

就算再遲鈍,以現場諸人的能力,也明白蘇大為身上發生了什麼。

方才騰根之瞳想要甦醒,但硬生生被蘇大為鎮壓下去。

還沒等他們開口發問。

蘇大為的雙眼,陡然射出強烈精芒。

猶如虛室生電,照得地宮中,一片亮白。

那是震驚的反應。

不知何時,在冰晶棺旁,竟多出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全身散發出無法言喻,無法形容,光芒絢爛的女人。

《百詭夜行錄》,排名第一。

騰迅。

“你終於來了。”

騰迅面如觀音,籠罩在煙雲中,向著蘇大為發出嘆息。

行者鞠躬倒退。

桂建超頭幾乎要觸到地上,緩緩後退。

而李淳風、李客師、袁守城三人,做為大唐道門頂點。

此刻,被巨大的震懾所懾服。

被鎮在原處,動彈不得。

這便是騰迅。

“你知道我要來?”

今天發生的一切遭遇,對蘇大為來說,完全是意想不到,也是顛覆。

“所以,這整座神女峰,都是騰迅?”

蘇大為向著煙雲中的那詭異大能提問。

提問時,他並不確定,騰迅會不會回答自己。

或者會怎樣回答自己。

但是,那詭異中的頂點。

超出蘇大為預料的存在,居然老老實實的想了想,然後平靜答道:“這裡,這山峰,整座山,都是我。”

整座巴顏喀拉山,俱為騰迅所化。

這該死的巨大。

蘇大為的目光投向行者和桂建超。

這兩位詭異大能,好像畏懼騰迅,已經退出很遠,低頭不敢直視騰迅。

“所以現在在我面前的,是騰迅你的分神?”

“是。”

騰迅依舊坦然回答。

分神,類似元神分出的念頭。

不算是完整體。

如果全部元神出竅,那便是陽神、陰神一類。

騰迅知道自己要來。

那麼行者、桂建超在其中,又扮演何種角色?

這是個陷阱嗎?

詭異的目地是什麼?

“你為何知道我要來?”

蘇大為終於問出自己心中縈繞的問題。

“因為……”

煙雲中,那朦朧發光的騰迅,似乎回憶了一下。

“因為你就是個怪物!”

“你這怪物,究竟想把我們騙來此地做甚?”

“究竟是有何陰謀!”

袁守誠從地上彈起,破口大罵。

才罵幾句,被李淳風給用力按住。

被李客師死死捂住嘴巴。

你可閉嘴吧。

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

哦,忘了你是個瞎子。

這騰迅,實在是超乎想像。

讓阿彌繼續問下去。

問出結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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