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路川起來跟往常一樣,練完劍,先到紫霄宮外給清漣真人磕頭,然後來給父母請安。

不帶半點偏私,說到這點上,路川那是真不錯。自幼受父母長輩的言傳身教,可以說是知書達禮。這話要是讓旁人聽在耳朵裡,多半都要笑掉大牙,就路川那副眼高於頂放浪形骸的樣子,都恨不得踩在別人臉上說話,還叫知書達禮?那世上還有不知書達禮的人嗎?

不,傲氣是人骨子裡帶著的,打出生就有,如非極大的變故基本可以說是固不可變的,但禮不一樣,禮是後天所學,二者之間可以說沒有衝突。再看看路川過往行事,要不是翻了臉了,或者是想翻臉了,一般情況下,什麼時候在禮數上有過虧缺?

只是江湖、世人,對一個人的評價會有些片面,有事蹟流傳出去就是出名,出了名就叫劍俠,劍俠名氣越大就越有能耐,就越有威望?這都是什麼邏輯。

就拿路川來說,從關外到關內殺了幾個人就好像是罪不可恕了。要知道小北魔可不是夸人的話,因為北魔就不是,喪心病狂、窮兇極惡、傷天害理、慘無人道,這些才是大多數人對北魔的定義和理解,小北魔,能好到哪兒去呢?

可是試問綠林賊寇常幹的打家劫舍他幹過嗎?下三門宵小之輩的奸盜邪淫他有過嗎?再退一步說,他殺的人就真的不該死嗎?

那怎麼就成這樣了呢?到底是江湖之過,還是他之過?是這些成名已久的前輩之過,還是初來乍到的晚輩之過?

不好說啊,或許就只能說是“事從兩來,莫怪一方”了吧。

話付前言,姚嫻和唐美煊早就起來了,正和路修遠三人對坐飲茶呢。

見路川進來,唐美煊笑道:“小川啊,快過來坐。自從婞哥成親後,我就再沒出過唐門,轉眼間孩子們都這麼大了。上次見你的時候你也就望兒這麼大呢。”

路川嘿嘿一笑,給三位長輩請安,然後規規矩矩坐到下首。

提起姚婞,姚嫻嘆息道:“要是婞弟當年沒那麼任性,你們倆在一起,說不定就不會是現在這般……樣子了。”

提起這事唐美煊的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低頭說道:“還是我福薄緣淺,怪不得旁人。”

姚嫻忍了三忍,終於還是說道:“不……是翁蕾用了手段了。”

唐美煊腦中嗡得一響,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腕,勉強笑道:“手段……什麼手段?”

“當年婞弟見她可憐救了她,她就要以身相許,可是以婞弟的性子怎會答應?給了些銀兩就把她打發了。沒想到她一路追到了金陵家中,跪在我爹面前非說她與婞弟已有夫妻之實,氣得我爹險些背過氣去,婞弟是被逼無奈……最後才娶了她。”

一聽這話,唐美煊頓時覺得有如五雷轟頂,一口氣沒上來,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姚嫻趕緊搶救,過了半晌才悠悠轉醒。只見她俏臉刷白刷白的,都沒了人色,緊咬銀牙,恨聲道:“我還以為婞哥是因為雪月寒才不跟我在一起的呢,原來是這個賤人,我要殺了她!”說著掙扎起身就要下山。

姚嫻話已經說出來了,見此情景多少有些後悔,她也恨翁蕾,可事已至此,她是小姚望的母親,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

“煊兒,你先別衝動……”

姚嫻說著情急之下抓住了唐美煊的衣袖,唐美煊也是真的激動了,收力不住,兩人一較力竟將衣袖扯了下來。

只見唐美煊潔白如玉的藕臂上,竟有一點殷紅如血的守宮砂!儘管唐美煊趕緊扯過袖子遮住了手臂,但在場之人卻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路川就是一驚,守宮砂,若不是要進宮的女子,或者是痴情女子為人守身,一般女子是絕不會用的。

姚嫻愕然道:“你……你不是……”

這時唐美煊也冷靜了一些,重新坐下來淡然道:“我和師父成親,其實只是師父讓我接任唐門掌門用的手段。唐門中長老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師父怕我爭不過他們,便不惜名節,給了我這個唐太夫人的身份。在新婚之夜師父親手為我點上了守宮砂,說日後若是有想嫁之人,可以以此證明我的清白。”

這話一出氣氛頓時尷尬了起來,路川三人是有口能言卻無話可說啊。

稍一遲愣,路川趕緊岔開話題說道:“煊姨,您下唐門之後去了哪裡呀?怎麼一點信都沒有?”

唐美煊嘆息一聲說道:“婞哥遇害之後本來我就想去京城的,奈何門中事務繁多,實在抽不開身。今年四月有一夥人闖上了山,要讓唐門臣服劉瑾,我不同意,卻被打成重傷。幸好‘東皇再造恩’在我手裡,他們不敢追,我才逃下了山。下山後我養了一段時間傷,傷一好我就去了金陵,多年不見想看看姐姐姐夫,不想你們二位都在武當山上,撲了個空。之後我轉道北上,去了京城,本意是想看看望兒,要是可以的話我想照顧他。費了不少功夫才打聽到婞哥生前的住所,只有一位婦人在那裡獨居,並沒看見望兒。我猜望兒是在你們身邊,這也是我最放心的。既然尋你們不到,我便想看看婞哥最後娶的到底是怎樣的女子。於是我化妝改扮,在她家門前觀察了一段時間。”

“您可有發現什麼?”

唐美煊點頭道:“我發現她並不愛婞哥,雖然她在人前惺惺作態,但當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神情甚是輕鬆愉快,而且很喜歡打扮,根本不像是個孀居的未亡人。”

一聽這話路川的心像是沉到了海底,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卻是涼透了,一點都不舒服。

唐美煊看了看路川三人的臉色,又繼續說道:“我還發現,她晚上出去的很頻繁,隔三差五就會整夜不歸,我跟蹤過幾次,表面上她是去了一家酒樓,實際上那酒樓還有後門,真正的目的地是

蒼海鏢局。蒼海鏢局的守備非常森嚴,我不敢進去,所以不知道她去那兒到底是去幹什麼,不過想來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路川還待追問,卻聽姚嫻冷笑道:“我說我們一提起蒼海鏢局她怎麼變貌變色的,還一個勁地說好話,原來那裡有她的野漢子啊。嘿嘿,我真是錯翻了眼皮,這個敗壞門風的東西,我非殺她不可!”說著就要起身。

路川父子對望了一眼,頭皮都發麻,這才多大的功夫,都第二遭了。

只見路修遠皺眉道:“嫻,你別這麼衝動嘛。”

路川更是起身攔住母親的去路,笑道:“是啊娘,您還沒說這蒼海鏢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還有您這次去京城到底是幹嘛去了?”

“真是氣死我了!”姚嫻重重一拍桌子,重新坐下,只是運氣,卻不說話。

見此情景路修遠說道:“今年後半年江湖上傳得最多最廣的兩件事,其中一件便是在京城新開的蒼海鏢局,一直以來南方鏢局多而北方少,敢在京城開鏢局的少之又少。”

路川不解道:“爹,京城多達官貴人,照理說鏢局應該很吃香才對啊?”

路修遠搖頭道:“就是因為達官貴人太多,江湖人才更難生存。若是沒有足夠硬的後臺,如果不把上上下下都打點一遍,誰能看著你獨吞這塊肥肉不眼饞?”

路川默然,路修遠繼續說道:“而且京城緊挨山東、東北,這兩地是走鏢之人最不喜歡去的地方,山東的響馬東北的鬍子,那都是吃生米的,不是講情面的江湖中人。可走鏢之人講的是七分情面三分手段,說不好聽這就是吃江湖朋友賞的一碗飯。若是只有一家如此,一咬牙,打過去也就打過去了,但如果遍地都是還如何行走?重鏢吃利多,可一旦出事,總鏢頭提著腦袋都不夠賠。”

路川思索道:“如此說來,終究還是開鏢局的人非同尋常吧?”

“不錯,開鏢局的共有五人,三陽劍客高永寧,蘭峰劍客何天源,雪人劍客徐國志,茫湧劍客施艾敏,還有中和劍客巫振英。”

路川聞言愣了半晌,隨後苦笑道:“難怪叫蒼海鏢局,蒼山十九峰,洱海十八溪,點蒼派總共三十七位劍客,有五位聚在一起,開個鏢局確實是綽綽有餘了。五宗十三派的弟子竟然跑去保鏢護院了,哈哈哈……”

笑了一會他突然正色道:“爹,我舅舅的這五位好師兄弟到底做了什麼?若只是鏢局開張,恐怕您和我娘還給不了他們這個面子吧?”

“其實鏢局之事我們並不知情,他們開張也沒有知會我們。是你姜世兄送來訊息說你舅舅之死可能與這五位有關,我們這才去的京城。”

“可有什麼線索?”

“沒有,他們與翁蕾親近,對我和你娘似乎有些冷淡,鏢局的生意很忙,在京城我們就見了一面,有關你舅舅的事,一個字都沒說。”

“那您覺得呢?”

“我覺得他們至少都是知情人。”

路川沉吟道:“如果是在我舅舅生前,或者是閔老還在朝的時候,他們在京城開個鏢局也不怎麼奇怪,但眼下點蒼派在京城沒有半點勢力,這鏢局倒是輕輕鬆鬆就開起來了,還開得熱火朝天,或許……他們不止是知情人,而是參與者呢?替劉瑾,幫著十絕殺了我舅舅,有劉瑾撐腰,京城就沒旁人敢染指鏢局的生意了……若是再借翁蕾的身份,扯出我舅舅的關係,在江湖上也就暢通無阻了。區區些許吃生米的毛賊,哪能架得住點蒼派的劍客一劃拉呀?真是……好算計!”

路修遠警惕地看著兒子,生怕他再來個第三遭。也怪不得他害怕,今天把三個性如烈火的人湊到一塊了。

不過今天路川倒是冷靜得很,只是低著頭運氣,卻沒有再多的動作。

路修遠這才松了口氣,便問道:“川兒你呢?西南一行可有收穫?”

路川長出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說道:“路上發生的事您應該都聽說過吧?”

“嗯,昨天等你的時候我們聽小葉說過了。”

“那我就光說說我發現的事。首先,害我舅舅的主謀一定是劉瑾不會有錯,而下手之人,應該就是關外十絕。關外十絕,被我爺爺在大雪山達摩洞殺了藝絕、鞭絕、力絕三人,在京城殺了棍絕、盾絕二人,剩下五人當中,兩人在《孝武劍俠錄》中有提到過,應該就是我舅舅在錦衣衛獄深處見到那兩位番僧,我猜可能是掌絕和腿絕。劍絕,原本我猜可能是崆峒山香山觀的老道飛星子,也就是我四哥譚鶴鳴的師父,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四哥就是十絕弟子中的小劍絕了。可是前天我發現,小劍絕另有其人,假扮我煊姨的那位就是使劍的。她的劍法十分駁雜,有些招數我沒見過,感覺……有些奇怪……”

“奇怪?如何奇怪?”

“我是覺得作為十絕弟子,她的劍法應該更加精純一些才是,應該是像我四哥的道心劍那樣……才對。她的劍法,初次對敵或許會被打個措手不及,可要是見過一次再交手,她可能還不是我的對手。因此我猜,會不會劍絕已經死了,因為沒有師父傳授,她才會把劍法學成這樣。”

“嗯,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那就只剩刀絕、毒絕了。”

“爹,刀絕前輩到底跟咱們家是什麼關係?以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為什麼會一直暗中保護於我?而且一跟就是三年。”

“話說起來就長了,那是成化四年,當時我只有三歲,朦朧記得快過年的時候,你爺爺從京城回來,旁邊跟著一位獨臂的男人,肩膀上纏著布帶,血腥味非常難聞。他們倆不怎麼說話,但每天早晚兩次,都是你爺爺給他換藥。我好奇看過一次,不過從那之後血我就有些受不了了。就這樣他在咱們家裡過完了年。開春之後,柳絮飛舞的時候你

爺爺又要出門,他也就跟著走了。從此以後,每次回來都是他們二位一起。你爺爺從來只給我帶武功秘籍,他卻不一樣,別的孩子有的他都給我帶,玩意、筆墨紙硯、衣服、佩飾、金銀玉器還有好吃的什麼都帶過,說實話那時候盼著他們二老回家,有一半還是盼著他的。直到成化十九年的臘月,那年你爺爺回來得很晚,還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我就問你爺爺,刀伯伯去哪兒了。你爺爺說他有事,今年不回來過年了。我嘴上沒說什麼,不過心裡還是有些失落的。可能是十幾年早就把他也當成家人了吧。我記得是正月初幾,具體日子已經記不清了,不過十五肯定是還沒到。那天晚上我正在燈下讀書,突然外面有腳步聲響,我趕緊披衣服出門去看,正好看到刀伯伯進了你爺爺的房間。當晚他們兩人吵了一架,天沒亮他就走了,過了沒幾天,你爺爺也走了,然後……他們二老就再也沒回來過。我還以為老人家已經故去了呢。要說他和咱們家是什麼關係,我想……他應該算是你爺爺的追隨者吧。不過對我來說,他可能更像是個老家人。”

“嘿,原來如此啊!可笑我髒心爛肺,還一直把老人家當做歹人。”

“這不怪你,是為父不曾說與你知。”

“爹,那飛星子其人您知道嗎?”

“素未謀面,你懷疑過他是劍絕,是覺得他有什麼問題嗎?”

“哦,倒也不是。就是他武功極高,偏偏對我還很照顧,我還以為他跟刀爺爺一樣呢。”

“興許是跟你爺爺有交情吧。你爺爺在世的時候在家的時間少,我們爺倆也很少長聊,故此很多他老人家的相識我都是不知道的。不過關於你爺爺的事,你刀爺爺應該很少有不知道的……要是你見到他老人家,記得替我問聲好……”

“孩兒記下了。”

“現在就只剩毒絕……”

“毒絕的底細我還不清楚,不過他應該就是兇手之一。”

“你是說《孝武劍俠錄》上的那句話?”

“不錯,我舅舅不是自大的人,他老人家說二人可力敵,那光憑兩人就絕對沒可能能把他老人家留下,一定還有第三人,甚至第四人。並且就算是三人、四人,想要讓我舅舅沒有還手之力也不可能,我想……應該是下了藥的。”

“可是你舅舅身上沒有絲毫中毒的痕跡啊。”

“說到這裡,煊姨,您是普天之下最精通毒藝的人,外甥有個問題得跟您求證一下,唐觀瀾和屈家小公子都說天底下沒有能讓人內息全摧還可以行動自如的毒,真的沒有嗎?”

唐美煊略微皺了皺眉,思索道:“內息全摧還能行動自如是不符合毒理的,沒有,沒有這樣的毒。因為毒畢竟是毒,對人身體的傷害是不能避免的,但如果說是藥……就難說了。”

“唐觀瀾說南醫一脈就在桂林。”

“傳言確實如此,不過具體在桂林的何處我就不知道了。”

聽話聽音,聽到這兒姚嫻算是聽明白了,不由得蹙眉道:“川兒,你是想去桂林尋南醫一脈嗎?”

“是,不問問清楚,孩兒心裡放不下。”

“你在山上陪你弟弟,我跟你爹會去查清楚的。”

路川笑道:“娘是怕孩兒去有危險?”

“萬一他們真有這種藥,那多半早都投靠了劉瑾了。南醫能跟你爺爺並稱當世五絕,自然非同凡響,到時候憑你的三腳貓功夫能頂什麼用?”

路川一咧嘴,笑得比哭都難看,心說話:“得,在我娘面前我就是飯桶一個唄。我的娘哎,您也不想想,今年後半年江湖上流傳最多最廣的是那兩件事?一件是蒼海鏢局,另一件不就是孩兒我嘛。常言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孩兒我能有這麼大的名望,能耐能低得了嗎?小名也叫劍俠啊。他南醫一脈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孩兒有一怒殺龍手,百毒不侵還能怕他們?到時候說好了也就罷了,說不好,嘿嘿,一劍一個全給他宰了!哪兒還用得著您費事啊……”

別看他想的如何如何,嘴上可一句不敢說,想了半天才說道:“額……娘,您和我爹不還有事要辦呢嘛……”

姚嫻瞪了他一眼,斷然道:“再要緊的事也得一件一件辦。”

“不是……你讓孩兒待在山上,孩兒也待不住啊。望兒是要學藝,可孩兒……”

“嘿,還別說,我的意思就是讓你跟著望兒一起學太極神劍。”

一聽這話路川差點都哭了,“別啊娘,孩兒在山下三年哪裡還坐得住啊……”

“啪”一聲,姚嫻一掌拍在桌子上,差點把路川嚇得跳了起來,姚女俠怒道:“有什麼坐不住的?是不是要讓為娘抽你一頓你就能坐住了?”

“那……那要是像上次一樣您剛走,孩兒心急追出去,一不小心跑到京城,再一不小心跑到蒼海鏢局,點蒼五劍客可不比李晗,那大巴掌一巴掌下來孩兒……”

說到這兒路川實在說不下去了,姚嫻巴掌都舉起來了他還敢說啊?趕緊跑吧,跑得慢了巴掌可就下來了。

唐美煊實在是憋不住,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感情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小北魔就是這幅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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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嫻餘怒未消,死死盯著路川的背影,心裡邊正默默給他記著賬呢。

路修遠看著這娘倆一邊暗暗搖頭,一邊解勸道:“嫻,川兒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想去就讓他去吧。咱倆能護他一時,還能護他一輩子不成?而且你不別忘了,有刀伯伯跟著他呢,不會出事的。”

唐美煊也勸,“姐你就別擔心了,小川能耐大著呢。你看他的言談舉止,從關外一直殺到蜀中的那氣勢,不覺得像一個人嗎?”

姚嫻冷哼道:“是啊,能耐大著呢,大得連他娘的話都敢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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