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道,她真真實實地復活了,復活在北幽山寒冷的空氣裡。
混沌的思緒彷彿從生長開始便交錯死結的亂麻,碎落在冰冷的枝葉、愈漸瘦弱的枯草之間。風中裹挾著蕭索苦澀的味道,像草根飛揚、落葉腐朽。
她宛如一顆渺小的貝殼,被挖空了柔軟的身軀,剩下一個空空落落的硬殼,順著腥鹹的海水衝到沙岸上,把往世的美夢遺忘在豐富的汪洋之中。
忘記往世的一切,忘記本來那片柔軟的身體是什麼樣的,甚至忘記了身軀被一種強力剝離這空殼的痛苦。
似曾相識的血腥味點綴著黑暗的空間,遙遠的前方沒有光明。她踽踽獨行,沒有目的,以為這是時間的開始,也是歲月的永恆。
她看不見,便直覺地以為是黑暗。
可是她想看見。
她頭腦中忽地一痛,瞬間暴漲的疼痛擠壓出周身鮮血,這片等死在沙岸上的貝殼忽地沁出殷紅血液,隨即渾身浴血。
彷彿曾有一生靈,想讓她看到世界。
是!從前有一生靈,呼喚她看見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裡,綻放滿天的繁華!
當她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光芒,越發接近,越發明亮,不過剎那,便成創世。
她睜開眼。
可是這種繁華,本就與她無緣。
北幽山冰冷的夜風讓她分不清是秋還是冬,是她被另一個生靈喚醒時的季節,還是她不過新生三年便要死亡的季節。
可是她想接近。
那個呼喚她的,他族的生靈在哪裡?
她似乎已聽見那個生靈的呼喚,沒日沒夜地在耳畔迴響了整片黑暗。
她顫抖的身體,溫暖的肚腹,離開地面冰冷的枯草屍體。
她張開嘴,發出第一聲呼喚。
冷月寒星,光芒融化,世界模糊。
那個生靈,叫“林漣漪”。
“嗚,嗚,嗚——”
北幽山一片矮小的叢林中,傳蕩起渺小的悲號。
林漣漪,我記得我有一個名字:淑兒。
而後,她也不知道如何生存,如何修煉。
面對向她伸出尖厲獠牙的野獸,如面對上一次死亡之時將鋒利的刀子伸向她脖頸,她絕望掙扎,想到了林漣漪和她袖中的夜魄,她便真的像那個最愛護她的生靈一樣,攻擊了本欲殺她的野獸。
一道鮮血直直飛濺而出,落在地上、草間。
也是似曾相識。
不久前她死亡之後,亡魂圍著瓦罐裡的狗肉湯——那早已不是她的身體——不捨離去,便親眼見到林漣漪悲憤交加,將那些烹飪狗肉湯的人殺死。
原來她也有這種能力嗎?
她又悲又喜,借於天河上流淌下來不盡寒冷的光芒,看到了方向。
再三年後,她已能化成人形,然尚不敢離開北幽山,生怕忽然現出原形,被人族抓著再次烹成食物。
她嫌慢,想念了林漣漪三年,同時擔心林漣漪也想她三年,卻不知這等修煉速度,便是非人族,便是被認為妖族中最強大的天生妖族暮雪千山蛇妖族,以其中天才的資質,也不可能輕易達到。
有一日她將前兩日一口便咬死的青毛兇獸吃了個乾淨,忽地心臟劇烈一跳,還以為走火入魔,便要趴下來好好檢查經脈。
出乎意料,經脈中還沒有檢查出問題,便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從心臟中蔓延至周身。似是一種迫切的催促感,暗示她往某個方向去。
此外卻沒有任何不適,她茫然地睜眼四顧,不見危險,不嗅奇香。
這是什麼感覺?
她不知道,本想壓制下去,然調理了呼吸,催促之感不見消退。深夜夢迴,她遠遠地望見一個身影。
這個身影背對著她。
她一眼便知道那是誰,認出的剎那大聲呼喚:“汪!汪!汪!”
那個身影沒有回頭,似是身處另一個世界。
她惘然若失,低頭凝視一對前爪。
分明是真實的啊。
她不懂人鬼之別,卻知道她曾置身一個奇妙的世界。就在她被殺害之後,脖頸上的痛楚漸漸退去,周身恐懼萬分的顫抖也成了麻木,頓時倍感飄然,她脫離肉身,眼見著那些殺害自己的人滿目渴望地盯著以她身體製成的狗肉湯。
她想悲號,卻不敢發聲,只有呆呆地凝視著火焰上備受煎熬的湯水,和她已死的身體。
直到林漣漪,那個七年來愛護著她的人族女子,從遠方追來。
她頓時欣喜,甚至一瞬間欣喜地忘記了肉身承受的痛苦。
“汪汪汪!”
可是那個人族女子聽不見。
她竟已似身處另一個世界一般,和她永遠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壁了。
她拼命地狂吠,可那人族女子終究是聽不見了。
她似乎永遠不會聲嘶力竭般狂吠著,忽地注意到遠處飄來的一道白影一道黑影,正向她而來。
似曾相識。
若是人族,便會知道,這對任何魂魄來說,都是似曾相識的,欲輪迴必有此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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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驚失色,想逃,卻因恐懼不能撒開腿跑,她渾身劇烈顫抖著推到牆邊,驚恐之中沒有注意到她根本碰不到那堵牆。
“嗚,嗚……”她恐懼地哀求,那一黑一白兩道影子卻還是面無表情地向她走近。
他們沒有帶刀,卻身具殺害她的人族遠遠不及的恐怖感。
她絕望地閉眼,以為下一刻會有什麼東西再一次割斷自己的脖頸,然那越發逼近的壓力突然止住了腳步。
她驚疑,兩眼睜開一道細小的縫,透過模糊的縫隙,她驚見眼前一片淡淡的白芒,自右側林漣漪手中飛出的夜魄上散發,籠罩了眼前整個白日。
那是和太陽熾熱的白芒不一樣的光芒,極其微弱,微弱得恐怕連秋日清晨即將散去的霧也不如。然此時此刻,於她眼中,偏偏清晰可見。
對那兩道人族模樣的身影,也是如此。
他們面向那道白芒的源頭,空中疾速飛射的夜魄,相互低聲交談了兩句。
她驚喜,是不是還有逃離的機會?
他們轉過目光,又看向她。
她心頭一涼,隨即注意到他們面無表情的臉龐上竟然出現了一絲驚訝之情。
她直覺地以為自己心臟在跳動,實則應當早已感知不到心臟的存在。
他們移開了目光,最後看了眼夜魄,轉身,離去。
真的放過了她。
她喜極欲泣,卻發覺流不出眼淚。
她惘然,彷彿意識到了什麼。
往後,她追隨林漣漪,追隨夜魄,前往了北幽山。
見林漣漪粉碎她的屍體,見林漣漪和無垠的相擁,也見到了那個隱匿在黑暗中的男子。
而後,卻模糊了記憶,再記不得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