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0 眾生相（下）
隨著最開始堵在一起的人堆被疏通，視窗的秩序逐漸恢復正常，裡面的人順著腳步一個接一個地鑽出來。
平靜的日子裡突然發生這麼大的事故，整輛車都翻了，身體上的磕磕碰碰少不了，一直或壓抑或害怕的心情，在鑽出窗戶踩到堅實地面的那一刻恍若新生，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發洩情緒。
有人掩面大哭，有人看著遠方的天空深呼吸，有人和身邊熟識的朋友緊緊擁抱，有人點了根菸，重重地嗦了一口。
已經躲遠的“然然”姑娘看到這一幕嚇的魂飛魄散，著急地大喊：“不要點火！不要抽菸！”
那幾位菸民還在發愣，有位抽正嗨的哥們從嘴裡捏出菸嘴，吐出口煙霧不解地問道：“怎麼了？”
然而，已經不需要“然然”姑娘回答了。
“這是什麼？是水嗎？”有人指著車底流出來的液體向附近的人問。
有懂行的人湊近嗅著鼻子聞了聞，臉色鉅變：“是油！”
整個場面像熱油裡濺進了冷水，巨大的尖叫聲猛然爆發。
“啊！！！”
“這車漏油了快跑啊！！”
人群混亂逃竄，都想趕緊遠離這個恐怖的地方。
無巧不成書。
幾個還在發愣的菸民，被亂竄的人群一撞，手裡沒夾穩的菸頭在一片混亂中紛紛滾落在地。
一個菸頭蹦跳著彈到了離油堆非常近的距離，四處濺開的火星甚至都有一部分跳進了車底積聚起來的那灘油裡。
這一刻，時空彷彿進入慢動作。
附近的乘客像瘟疫圈一樣向四周尖叫著跑開，那幾個菸民早就順著人群跑的不知所蹤。
地上彈跳著的菸頭帶著四濺的火星向油堆彈去。
還在視窗處接應車內最後幾人的李鶴，眼睛看向那灘油，瞳孔縮成危險針芒。
遠處的“然然”姑娘捂著嘴披頭散髮臉色一片蒼白。
下一秒，時空恢復正常。
菸頭不負眾望地彈進了油堆裡。。。。
“哧”的一聲，
熄滅了。
果然。。。
油不是那麼好點燃的。。。
李鶴心臟劇烈地跳了一陣，大大地松了口氣，扭頭看向車內停下腳步不明所以的幾人，怒喊：“發什麼愣，速度快！”
實在不怪他生氣。
明明已經是車裡最後的幾人了。
可就是這最後幾人，在這最後關頭，在這麼危急的時刻，偏偏就是愣住不動。
他們看到車外的人群突然像見鬼一樣跑散，又聽著外面有人喊“漏油”之類的字眼，原本就慌亂的心理變得更加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發起了呆。
他們呆住了，李鶴可沒呆。
炸裂般的怒喝聲將這幾個活在夢中的人驚醒，抬頭看到怒喊之人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紛紛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抓緊時間往外鑽。
可是沒等人鑽完，一個聲音從遠處傳進李鶴的耳朵。
“著起來啦！！！”“然然”姑娘撕心裂肺地朝著李鶴大喊。
李鶴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眼披頭散髮的姑娘，再轉頭看向車底漏油處，只見剛剛連菸頭都沒能點燃的油，此刻不知為何飛舞著藍惶惶的火焰，正順著油路飛快蔓延，轉眼間就燒到了車的底盤上。
車窗最後一人也鑽了出來，李鶴也跟著拔腿就跑，轉身的剎那眼角掃過車廂裡，發現車裡還有人！
老人家依舊守著那個被卡在座位底下的小男孩。
李鶴飛快地找了一圈周圍，沒有發現任何滅火裝置，想來那個車載滅火器是放在了遠離車尾的另一頭。
“幫忙救人啊！”他朝其他人大喊，那些僥倖逃生埋頭跑的人跑的更快了些。
更遠處的人們則將這處事故點圍成了一個圈，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拍照發朋友圈。
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幫他一起救人，並且事故發展的速度實在太快，短短幾分鐘已經惡化到這麼嚴重的程度，警察和消防都還沒能趕到。
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
對不起，我盡力了。。。
李鶴咬著牙，看了眼越燒越旺的火焰，又深深地看了眼車裡的老人小孩，轉身跑開。
他的腦海裡一片混亂，迴盪著各種亂七八糟的名言警句。
良禽擇木而棲。。。
遠水救不了近火。。。
樹不要皮必死無疑。。。
人不為己天地誅。。。
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
李鶴停下了腳步，閉著眼，渾身劇烈顫抖。
他抬起手抹了把臉上混雜著血水的汗，頭上的傷一直沒能得到處理，還在時不時的冒著血，導致此刻的他血流滿面的模樣看上去異常猙獰。
“草！”像只受傷的孤狼，磨著嗓子低沉地嘶吼了一聲，李鶴掉頭向車尾衝去。
遠處圍觀的人群哄的爆發了喧囂，帶著各種各樣的神態表情對那個重新鑽進已經著火的公車的青年提出類似“不要命了吧”、“裝逼”、“還是太年輕太衝動了”、“他以為他是誰？”、“警察馬上來了，跟這逞英雄呢。”、“一會兒車炸了看他怎麼秀”之類的指責。
或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怯懦和不作為，面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圍觀群眾極儘可能地將李鶴的行為歸結於“作秀”和“逞英雄”等不太正面的範圍裡。
畢竟，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多少人，願意承認別人比自己優秀。
這就是世態。
這就是所謂眾生相！
車廂裡。
老人家閉著眼睛在求佛。
座位底下的小男孩已經哭喊的沒有力氣，蔫頭耷腦靠著杆子半躺著。
兩人都聽到外面人的呼喊聲，都知道目前所處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
可是，小男孩被卡的很結實，一動腳腕就徹骨地疼，試了幾次後發現除了腳腕變得更疼之外沒有任何作用，只能放棄了。
對於老人家來說，自家的寶貝小孫子在車裡，那她自己就哪也不去，陪在孫子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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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們也試過向他人求救。
也成功拉住過李鶴的褲腳。
可是令老人家失望的是，當初那個給她讓座的青年，終於沒有再為她做些什麼。
而令她越來越失望的是，後窗砸開後，過道上跑過的人們，對自己的呼救表現出的那種視而不見的冷漠。
到最後，車裡的人已經幾乎走完，只剩最後幾人時，有一個揹著雙肩包的學生摸樣的年輕人過來看了看小男孩被卡住的地方，又抓著座位試著抬了抬，見座位紋絲不動後，搖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同時聽到車尾傳來那聲“發什麼愣，速度快！”的暴喝，趕緊提起雙肩包往車尾跑去。
老人家終於還是放棄了掙扎和希望。
緊緊地挨著自己的孫子坐下，閉上眼睛祈禱，兩人一起等警察。
或者，等死。
在這個過程中，小男孩完全沒有一句讓奶奶先行離去的話語。
他也只是個小孩子而已，想讓他有捨己為人的覺悟，未免要求太嚴格了點。
他根本連愛和關心都不懂的。
老人還在閉著眼睛求佛。
突然察覺到外界似乎有什麼不一樣的動靜，好奇地睜開眼睛一看，竟然是那個讓座的青年重新回來了！
他竟然回來了！
老人家激動地扭頭看向車尾。。。
沒有警察，沒有消防，沒有醫護人員。
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青年一個人來的。
老人眼睛裡剛剛煥發的神采又熄滅了，她重新閉上了眼睛繼續求佛，心裡想著：之前讓你來幫，那時人多或許看你動手其他人也會跟著一起幫忙，人多力量大還能有點用，結果你不肯幫，現在就剩你一個人了跑過來有什麼用？裝什麼好心。。。
想到這裡，她的腦中思路突然一轉，彷彿明白了什麼事情，心裡拼命地冷笑：呵，是了，我也真是老糊塗了，這世上哪有什麼捨己為人的活菩薩？這年輕人去而復返我看是警察來了吧！肯定是救助人員到場了吧！呵呵，估計專業人員在外面滅火和救助傷員，這小子見危機解除，趁機竄進來假惺惺裝好人要救人，然後再‘碰巧’讓真正進來救人的警察等人看見，撈個見義勇為好市民獎嗎？哼，裝模作樣，我活了大半輩子，這種人見得多了！等警察來我一定要揭穿他！這種虛偽的傢伙，我要讓所有人都看清他那顆醜陋骯髒的心！
老人家心下落定，志得意滿，自以為看穿了一切，腦補著一會兒當著警察和公眾的面，勇敢揭穿醜陋演員真面目的場景，激動的渾身顫抖不已。
李鶴這會兒是真的心急如焚了，縱使他再冷靜，這下也冷靜不了了，如今車子漏的油真的燒起來了，爆炸或許就在下一秒，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渾身汗如泉湧。
他俯下身子觀察座位下的狀況，底部堅硬的鋼鐵不知道被何種巨力衝擊到，竟然扭到了一塊兒，而小男孩的腳正好卡在了兩條鋼筋之間，像被螃蟹的鉗子夾住似的，抽也抽不出來，而且看小男孩腳腕那裡異樣的腫起，應該還有受傷，更是不能下死力氣硬拔了。
李鶴抬手擦了把混著血水的汗漿，轉頭看到渾身顫抖的老奶奶，以為她是嚇壞了，開口安慰道：“別害怕，聽我說，你孫子腳被座椅底座卡住了，一會兒我會把底座那處卡他腳的部分掰開一些，你抓住機會把你孫子拉出來知道嗎？”
嘁，演得還真像，給你頒個獎好不好小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