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西侯換了件繡了睡虎的白袍,他把那套冕服丟在了置放廢棄物同廚房垃圾的後巷。

金陵城開始熱鬧起來,又有個人被殺了。

這幾日金陵經常死人,這本該是聊一會兒天就忘記的事,可從昨天到今天,就這個死人,茶館裡的人聊了一波又一波。

那個人的頭顱被懸掛在了城牆上,死的時候據說還是呵呵傻笑的表情,卻怎麼看怎麼活似一索命來的惡鬼。這人的屍首官府收走,也算仁義,把頭顱給縫合了回去,可就在拼湊完全後,這屍首就不見了。

自然,多了茶前飯後的談資,什麼鬼詐屍啊,陰間鎖魂等等等等。

有的說書先生肚子有些墨水,把這玄之又玄的東西,說的還真有那麼點感覺,跟真事兒一般。

相比這,仲西侯突然很想回客棧去見那個紅發舞姬,藏嫣。

論相貌,她與這西地城主記憶中那個只見過一面的仙子鮮有相同,可就那麼一蹙一怒之間,竟生莫名熟悉。

藏嫣,葬嫣,藏與葬,葬與藏。

有種被誤解的花喚作藏紅花,藏紅花又名番紅花,仲西侯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這麼一種在波斯隨處可見的小野花。恰恰就是這麼一種小野花,活血化瘀,解鬱安神,堪稱神藥。

想著想著,又想到美姬舞劍,舞者武者,仲西侯回過神來,想起了另一件事。

聽雨劍主,來了金陵城。

仲西侯在奇怪一件事,聽雨劍的主人告訴仲西侯,他來金陵城的時間的確是前天,前些時候仲西侯也聽著聽雨劍主親口說過要去一個地方,那地方離金陵有三四日的行程。

用手磨-搓著又生出胡茬子的下巴,聽雨劍主,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好似那年自己八歲,這娃娃在襁褓裡裹得跟粽子一般,成日哭成日哭。

再後來,一兩年會見上一次,各自佩劍,不語。

再後來,他成了西地之主,佩劍舞雩,那一身冰藍俠客裝扮的少年也初見鋒芒,聽雨劍之精妙已有小成。

再後來,他時不時會來不夜城,配著那把冰藍色不似俗物的聽雨劍,喝酒,不語。

突然某一天,他把聽雨劍裝在一個精美匣子裡頭,騎著一匹汗血馬來了不夜城。

好馬好劍如同交代後事一般,什麼聽雨劍要六十四天打磨一次,七天要潤一次冰水,什麼聽雨劍式逆流而為,非平凡武學唯快不破······

仲西侯也沒理他,就差把打小看成半個弟弟的聽雨劍主給攆出城主府。

他贏了那場決鬥,傷痕累累,多處可見白骨,動一下都疼得咬牙咯咯響。

那次他給聽雨劍潤完冰水,這給白紗布裹成木乃伊的傻小子看到了,露出一口白牙,得意洋洋。

至今,仲西侯依舊不知,那場決鬥,他是與誰生死相決?

這傢伙好似身邊的確有把小巧精緻的輕弩,難不成真的是他

幹的?可圖什麼?

仲西侯看著他的劍,赤霞色的舞雩寶劍。

“舞雩啊舞雩,冰封南海的聽雨劍會去斬殺一條過江老龍麼?”仲西侯沒見過屍體,他自是不知道這死了的亢金龍會同他說什麼。

亢金龍?天鸞十三煞,這一眾原本該是二十八星宿,可這小師弟找來的盡是一些人們口中的江湖敗類。

這些人藏了身份也攔不住舊仇來尋,折損了十五人,就剩下這麼十三人。亢金龍雖非十三煞之首,也屬五首,那他的本事理應不差,若真的是聽雨劍主下的手,那仲西侯倒認為,這亢金龍,死得不冤枉。

那天夜裡仲西侯也的確是住在金陵王府,他沒去注意這一日的王府來了哪些人,又走了哪些人。

他就這麼安分老實的在金陵王給他安排的廂房裡頭穩穩睡了一個晚上,突然腦子裡還是那個念頭,幹什麼要把那紅發舞姬送回客棧呢?明個兒自己回去的時候一道帶回去不是更好麼。

吱嘎啦,閆忽德從窗子外爬進來,仲西侯本來說過他很多次,然他怎麼也改不了。

“小梁,如何?”

閆忽德收起了那對狼爪:“侯爺,有一件事情,閆忽德並不明白。”

“你且說。”

“仲大俠那時天下群英爭奪過一幅畫,侯爺可知道這畫是什麼畫?”

仲西侯知道這件事,然他知道的不全:“是有這麼一幅畫,這幅畫據聞是青帝所畫。”

“又是那類決定生死興衰的東西?”

仲西侯微笑:“小梁,你是否覺得這類東西太過荒唐,很是迷信?”

閆忽德沒作回答,他也的確是這麼想的。

“這幅畫的確存在,畫這幅畫用的也是書難手上那玉筆。”

“畫上畫了什麼?”

“紛飛的戰火,藍甲的將軍站在街上,身旁是遍地的屍體。繁華的都城,三個持劍的人站在城門外。地獄的惡鬼,天國的使者,凡間的螻蟻······”

“若是說藍甲的韓將軍麼?那這東西的確有意思,三個持劍的人?”

“他老人家只同我說過這些。”

“那侯爺還知道有誰看過這幅畫?”

“青樓樓主白嘯天,文劍聖諸葛丁,不二尊者顏嘯,白雲蒼狗,鬼飛賊,玄冥老龜,百日霜樓寒冰,花滿西城仲南燕,寅帝大將蔣正、方子龍,笑臉書生上官素人,墨家前代掌劍人墨瀧,前代劍聖黑無常······”仲西侯苦想了一陣子,搖了搖頭,“人太多了,記不得那麼多。”

“按侯爺這麼說,白嘯天瘋了,諸葛丁退了,除了這對過去不語不言的顏嘯外,另外那些人都已不在人世。”

仲西侯點了點頭,仲南燕本可以活下來,他的豪情逸致害死了他。

“侯爺,如果是這麼回事,無常劍客會不會也知道這事?”

仲西侯搖了搖頭:“黑白無常追尋的不

同,黑無常追尋的是天下,白無常追尋的是心境。黑無常死後白無常就改成了無常劍客,在暮寒樓深居簡出,怕是樓中人,也沒幾個相信那位有劍聖之能的長老真的還留在樓中。”仲西侯看著閆忽德,又輕笑,“你認為這樣的人能藏得住?”

“侯爺的劍術少有敵手,何不去同這無常劍客過招見真章?”

仲西侯擺了擺手:“無常劍客的劍術奧義再不一般又如何,他們的時代早已過去,何況這老人家已經退隱,再去打擾也不該是晚輩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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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閆忽德實在不明白一件事,為何獨獨會選擇金陵?”

“大鄴唯一的異姓王,他這土皇帝做得如何逍遙,過來看看,不好麼?”

仲西侯嗤笑一聲後繼續道:“小梁,普天之下除了兩京,還有誰的府邸勝過我西地城主府?”

仲西侯看著被他名列十三人之一的狼王閆忽德梁,也實在不好意思說,除了不夜城,他這輩子只來過臨城。這話其實也不丟人,可仲西侯總覺得,自己生活的天地就只是一個小小不夜城,看到的也基本都是黃沙,若對一個走過山水無數看遍綠洲花草的人說自己不屑出遊,還真的開不了這口。

“老狐狸年事已高,身子板即便硬朗依舊也不曉得哪日會突然嗝屁。他的兩個孫兒一個體弱多病說不準還會先他一步,另一個······”

“他家小王爺名喚一諾,有勇無謀?”仲西侯停頓了下,繼續道,“老狐狸的腦子好用,也奸詐,他教這孩子的不是謀不是智,你要他放棄,他偏偏會做到最好。”

仲西侯突然頓了一下,說不中聽的,朱一諾這孩子當真還有些倔,也不知道老狐狸暗地裡在這小孫兒身旁安排了多少死士。

這等跋扈瀟灑的日子後頭,多少性命無聲無息消失,不知道這朱一諾可知道一二。

“那侯爺是打算吃下這塞不進肚子的大饅頭?”

仲西侯大聲笑了出來,呵呵道:“你說,臨城勢大財大,可若是少了主人,這個大家該怎麼撐下去?”

“少了頭羊的羊群,就是野狼的口中食物,不會反抗也不懂反抗。”

“小梁,你認為人、羊同狼,哪個可怕?”

“可怕的?那恐怕就是羊了。”

閆忽德梁終究是和畜生接觸太多,少了些人的敏銳。

存在那麼一個善於隱藏氣機,修為起碼洪荒或同等境界的人,小梁莫不是從未察覺?

閆忽德梁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再次遇到了那對縱橫劍客,他跪在了地上,他們再次放過了他。如果讓閆忽德編一萬個理由,他也不會告訴你,除了復興番邦,他還想好好活著,二十年,五十年,好好活下去。

仲西侯,你是世無雙的梟雄,你可會為了活命對人下跪?可會?

仲西侯突然站直了身子,他未看向閆忽德,自顧自道:“風將起兮,人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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