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同畢竟也是江湖有名之輩,哪會與一小廝計較。

只見他雙手抱拳,沒再多說,腳下快步,大步邁出後消失於人海。

二樓的客人搖開了扇子,扇子是二十檔扇骨的孔雀檀香扇,扇墜是一塊普通桃木質地的八卦陰陽。

這俊俏公子看著杜同走出客棧,微微勾唇一笑,江湖真是有意思,江湖裡的人還真是不愛惜生命。

“離家出走這些年,些許的磨礪後功力可達三品境界了?”

那拭劍的武者搖了搖頭,依舊專心擦劍。這小公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就修為境界大肆吹噓或指指點點,男人靠的就是拳頭,跟個娘們似的比來比去爭口頭之快,那還要那第三條腿做什麼用。

他擦拭的,是一柄三尺長短,點綴寶石的雙龍寶劍,奢華卻樣式普通,自也不是什麼名劍,更不提什麼天下十大名劍這般這般了。

持扇的公子不喜歡那柄劍,甚而有些厭憎。人不會無端去厭惡一些東西,只不過大多數的人不喜歡說出原因罷了。

“墨茗,你說奇怪不奇怪,別人行走江湖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奇遇,或者動不動遇到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然後再一柄長劍一身白衣仙人一般出現。可怎麼我走了趟江湖,卻是無趣至極呀!”

“直呼兄長名諱,無禮!”喚作墨茗的持扇公子收起扇子輕拍在拭劍武者腦門,對方未叫喚也不躲閃,自顧自擦拭愛劍,持扇公子繼續道,“自你離開臨城再回來,也已經兩年零七個月,你那嫂嫂至今還好奇金陵小霸王到底是三頭還是六臂。你倒好,不回金陵城,怎就無緣無故把為兄約到這西地來?那個那伽回命丸又是什麼東西?”

拭劍的武者放下了劍:“在不夜城更西的西地,那裡的人稱那伽回命丸是神賜的仙丹。我尋遍了三番五邦卻是找不到,一年前,我在納蘭部落遇到了一位苦行僧。”

“那個苦行僧告訴你,在這不夜城的小酒樓會有你要的東西?”

這小公子沒有回應自己兄長的話,反倒把兩頰鼓起,跟個田裡的青蛙一般,像是問兄長,又像問自己:“你說仲西侯會不會有那東西?”

“為兄也奇怪,你練的九星飛伏,出劍迅速,劍氣鋒利,可每每比劍也不見長進,還是去求下母親,讓父親教你墨家劍才是。”

“你就得瑟吧,境界不夠也不是我的錯呀,只能怪我母妃。”拭劍武者把劍收回鞘中,繼續道,“再說,你家的劍法還這麼多要求,什麼多情無情,沒勁。不過九星飛伏我才練到六星,哪日練到九星,就算你拿莫語劍,也不會是我對手。”

拭劍武者終究只是個豪門小公子,哪怕出了趟遠門,遊歷了天下,未入江湖門,終究是未入江湖門。

小公子突然皺眉,奇了怪了,自己怎麼又被兄長給帶溝裡去了,這該死的墨茗,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炁源先天有損,只能聚氣丹田,沒法納炁運功。

小公子皺眉怒視道:“別打岔,我那會兒在那個小部落時聽聞臨城之中有一寶物,能左右輪迴,改寫命運,也是好生奇怪。”

“什麼寶貝?”

“那老婦人也含糊不清,奇怪啊,臨城有這麼厲害的寶貝我怎麼會不知道。”

顯然小公子的兄長,也就是這位散著書生氣又握扇的公子並不在意小公子口中那什麼什麼丸,攤開手向小公子索要道:“一諾,為兄的血絲玉呢?”

小公子不大情願解下掛在脖間的一塊玉,一塊水滴形狀的玄色血絲玉。他遞給了自己的兄長,一邊嘟囔著:“走的時候還說要我好好戴著,什麼護身符,這兩年多沒見了,剛見面就要討回去,沒勁。”

小公子的兄長,也就是那位喚作墨茗的公子,收起摺扇,在小公子腦袋上那麼輕輕一敲,隨後將玉推還給這小公子,戲謔道:“既然九星飛伏不在乎炁源修為,還不好好練劍。為兄在你身邊,護身符不過念想,你還需要什麼護身符?”

小公子摸著自己的腦袋,不情願道:“是是是,墨茗的修為勝過一諾千倍百倍,回到金陵,還指不定怎麼被老頭兒碎碎念呢。”

墨茗看著這個十四歲孤身遊歷天下的表弟,不由笑了出來,以勤補拙,以勤補拙,還真是難為你這小家夥了。

那銀衣鎧甲的女人也要離開店,走之前放了一碎銀子在臺上,又轉身出了門去。

酒保掂量掂量了這銀子,一個饅頭一碗酒,又不是用金碗盛的酒,盛的也不是什麼瓊漿玉液,怎麼也不會值這二兩銀子。

這樣的江湖人總是有趣的,他們來去無蹤,快意恩仇,出手闊錯,卻從不為自己第二

天的饅頭錢考慮。自然,酒保對銀財是態度冷漠,那打雜小廝可樂壞,有錢不賺是要天打雷劈的,再說了,每每有客人給碎銀當賞錢,這管酒先生哪次不是丟給自己。

再後來的酒館便沒了什麼樂子,進出的雖要有江湖俠客,卻都是在那八卦江湖,倒是無趣。

夜深,酒保闔上最後一塊門板時微微嘆了口氣,因為他自知已沒法再在這仙居小樓呆下去。

這最後一頓飯雖然簡單,但他依舊吃得很慢,好像這是世上最美味的,他吃完這一頓就不會再有下一頓一般。

那只是一碗冷飯做的茶泡飯,菜是街口那個可憐的瞎老婆子地方買的蟲咬青菜,是店裡那個打雜的小廝炒的。他一直吃這些,兩年零七個月,沒有一天變換過,偶爾他還會喝一些自己放的酒,同今天一樣。

通常時候打雜小廝會陪同自己慢慢吃,打雜小廝畢竟沒進過學堂,不懂禮數,吃飯時候不是胡亂坐姿就是聲大若吼。不過酒保倒也不在意,有人陪著,總比孤孤單單一個人,要那麼好一些。

酒到今天只剩下了不到半壇,他吃一口飯配一口菜,而對於這酒他卻是一飲而盡。

“怎麼,不請我喝一杯?”

說話的是一半老徐娘,青春已逝,留下的只有成熟與韻味。風情二字,女人沒到一定年齡也是表現不出。

“女人喝酒,紅顏易摧。”

“老師,有那麼急麼?”

酒保如飯後雅趣一般看著這個取了漢人名字的波斯女人,許清河。

當年自己一刀一劍戰群魔,潛龍灣刀劍斬殺魔頭十一人,血染崖壁,聽說那潛龍灣還被人改了名叫啥“斬魔崖”,俗,俗不可耐。

雖說自己那時散出的修為是色無境,可對方也不是草包,終究是十一個洪荒境界半步鴻蒙的魔頭啊,沒死就已經用光了八輩子的運氣。

這一世的功力廢了大半不說,舊疾也是雪上加霜,萬幸未被天地法則發現他這活死人。

雖能苟活,可每每寒夜,娘啊,皮膚乾燥皸裂如同寒風化刃無形割破不說,裹著被子禦寒還會渾身出汗,汗還冰冷如寒露。如果這樣子也就罷了,可到了後半夜更慘,內臟如火燒,每每那時就覺得死了算了。

可也不過只是抱怨幾句,嘟囔幾句,尋死?有的時候的確挺難的。

“老師的傷,痊癒了?”許清河將酒倒入碗中,拿起便是一口。待那酒入喉中她才後悔,這酒的確不好喝,又甜又苦。

許清河的血液開始沸騰,皮膚開始冰冷,她有種血液即將爆出飛濺而血管如同硬鐵難破的感覺。最後她笑了,沒法控制地大笑了出來。

天放亮時許清河躺在床上,她自己的床上。衣衫完整,氣息順暢。

匆匆下樓,什麼都沒變,那被酒保從大街上撿來的打雜小廝換了身衣著,正在為來客添酒。

扯了扯自己的衣衫,不由微微一笑,想來,遇到老師時,自己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春小娘。

仙居小樓的酒保還在,只是那個被她同野狗般從大漠救回來的男人,不見了。

這俏寡婦又回到自己房中,驚奇發現,梳妝檯前有個近半丈的破木盒子,難不成是自己剛才慌慌張張出門才沒看到麼?

盒子上放了張紙,這字跡吧,著實不敢恭維,上頭寫著“留山城明王,望清河日後託付有緣人”又一行小字,寫著“憾曼”。

這大盒子雖說木頭已破爛,可鎖盒的方法卻有趣得很也神奇得很。

許清河心語二字:“憾曼!”

破木盒子竟自行開啟,金光乍現令這個屋子彷彿普照佛光之中。

盒子裡頭是一把長刀,刃直長,尾端微微弧度,說來有趣,這刀竟沒刀鐔。刀刃參差缺口好似戰後並未研磨修復,兩側微微鏽跡,那刀鞘之上卻滿是佛文。

許清河輕輕撫摸這把被稱為“山城明王”的刀,原本暗淡的刀竟微微泛出明黃亮光,隨後暗淡。

可就是這麼一道微微佛光,卻為這西城小店,引來了殺劫。

那不與人好臉色的酒保喚作顏嘯,顏嘯離開仙居小樓是因為有人找到了他,給他送來了一件紅衣一個鬼臉面具。

他的確怕了,不是怕死,他怕的是一妖人,時光長河中多次救他的妖人。也是如此,他不得不去見這妖人。

說起顏嘯,有人說他幾十歲了,也有說他幾百歲了,可看去卻與二十五六的小夥並無差別,人們會想,或許修仙尋道的人都不容易老。

打雜小廝成了酒保,每月的工錢漲了不少,可到了夜裡一人吃飯的

時候,總會想起管酒先生喝多時候的模樣,他總會吹噓自己曾名滿天下一刀一劍逍遙江湖,也曾收了羽翼隱身朝廷妄圖鏟奸除惡,然終究是一界武夫一代道痴,不懂權謀算計,落得為人所不容的地步,只得收了本事隱姓埋名。

可他說的話總是前言不搭後語,所以打雜小廝也常作管酒先生喝高了酒後胡言,聽之任之。

可打雜小廝只顧著聽管酒先生的胡言亂語,卻忘了件事,管酒先生曾說過,他的真名,喚作“顏嘯”。

天底下,被稱為“尊者”之人不出雙手,這顏嘯就曾是其中一人,佛語“不二”,不二尊者。

說起顏嘯,江湖武林一直盛傳,他有兩個徒弟。

一個,是承了他所有仙家道法的現世尊者,馭鬼尊者縈如歌;另一個,是花滿西城仲南燕的義子,現任不夜城主仲西侯。

若說縈如歌同仲西侯是同門師兄弟,這沒人會說不是,但十幾年來,二人卻從未見過面,更不提二人所學本事之間並無半點聯絡。

若不是杜同看似機緣巧合路過不夜城,回暮寒樓稟報,形容了那酒保模樣,怕是縈如歌怎麼也不會想到,顏嘯就在那不夜城。

一年又一年,顏嘯在不夜城,仲西侯竟也渾然不覺,想來,比縈如歌找到了顏嘯更為有趣。

說起這不夜城,不夜城地處國之西境,處中土番外相連之地。凡有商隊出外經營的,都知道留下一份財寶以孝此地。

不夜城不大,天下十二城各有三四郡,縣地十餘。而這不夜城不過半郡之大,卻是天下十二城中最為富有。因地處太陽歸棲處,東邊已換黑夜,此地卻仍舊為白晝,是常年晝長夜短,謂之,不夜城。

天濛濛,雨淅淅,雲蔽日,鬼遊行。

七月為百鬼出沒之季,在這種日子裡和尚道士總是有賺頭的。城主府上,客卿書難被奉為道君,也是個道士,所以他也會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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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執筆硃砂,在明黃符紙上寫了不下五百張。然今才四月,他的符紙是寫給不夜城的黑甲穿行大漠以保平安之用。

坐在石桌旁的男人看著西邊將落的太陽徐徐出了口氣,石桌上刻的是個棋盤,這個棋盤,卻一直被男人用來放劍,擦劍,磨劍。道君每見到男人這麼做,他就忍不住嘮叨一次,可這男人每次雖都應承,也只是左耳朵右耳朵,沒聽進去。

“臨城使節走了?”

書難放下了手中紅描筆,點了下頭並不做聲。他又取了張青紫色的符紙,咬破手指將血化墨在符紙上寫了起來。

“聽聞來的是二公子的親信,你們聊了很久?”

書難頓了下,竟不由笑出了聲:“是夠久,他讓小道輔君臨城。侯爺,你認為小道該怎麼做?”

仲西侯起身又拿了放在另一石凳上的寶劍,輕言道:“你非我奴,喜歡做什麼不用事事問我,莫要叛了大鄴便可。對了,聽探子說,臨城三公子,那個朱小王爺這幾日也在不夜城,與他同行的是金陵王的外孫,姓墨,道家本事也算小有能耐。你若無事,可以與之相會。”

說罷,這不夜城主便出了這小院子。

道君愣愣聽完城主這麼一大串話,不由莞爾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這片大陸上征戰連年,也是近幾年才稍得平安,十二城這才有了機會喘息發展。

說來有趣,不夜城與多國交界,卻能在亂世之中富勝王朝,百姓安居實非易事。可這又有多少奇才能施其智圓其抱負?仲西侯從不勉強別人,對於書難的去留也是一般。

風起時的大漠更加荒涼,一望無垠根本就無法探尋生命跡象,然,要是看了一個大漠十幾年,人可會變?人可會瘋?人可會無情?

再五六年,他也要不惑,本該是幾個孩子的爹,而他,孤身一人為寡。

大漠無情,人在旅途困了倦了,興許便是為沙埋葬,沉睡大漠。所以入夜了的大漠令人更為寒慄,淒涼之中更帶陰森冰冷。

遠處的天空一團火焰越來越近,近了,才看清是一隻燃火的鳳凰,鳳凰背上還盤膝坐了一個紅衣男子。

在離地三四丈的地方,“砰”“砰”兩聲,那只帶火的鳳凰頃刻化為了一根鮮紅羽毛,被來人收入袖中。

雖多年不見,但他怎會忘記這紅衣男子是誰。

仲西侯打量了顏嘯幾眼,他精神奕奕不下當年,誰也料想不到,十幾年前他也是這個模樣。

興許修仙之人的容貌都不會變吧。

“師尊果真不曾有變。”

“你變了,變黑了,也更男人了,自然,也更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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