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場戰火,從未熄過,只是在這一刻才燒到京城,雖不過米粒星火,可誰也不知道能燒出個什麼窟窿來,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拓跋銑馬踏平城時,京中還是一片歌舞昇平。這城裡百年太平富貴,哪能是區區一場胡患可改?後西北支離破碎,天子罪己長跪不起,也不過,是朝堂多添了些口乾舌燥。

迢迢千里,渭河天險,攔住的,不僅僅是胡人拓跋銑。能逃的,多不過百之一二,剩下的還有以萬數不能計之的梁國平民。皇城裡人人齊呼天子英明,國賊伏誅,那片土地上白骨露野無人斂。

太遠了,那些城池離京中太遠了。

遠到本就沒幾個人能看見,人的記憶還那麼短暫。魏塱撥糧免稅輕徭役,黎民隔三差五要喊吾皇萬歲,眾生十天半月須謝天子龍恩。不過區區數月,申屠易再去時,沿途已無夜夜慟哭。

活著的人,盡數叩拜魏塱。惦念薛弋寒的人,都死了。

所以不怪申屠易,不怪他巴不得薛弋寒早些死。早死了,沒準日子能一直像他看到的這般安樂祥和。也不怪薛凌,不怪她開始懷疑薛弋寒的是非功過。如果那半塊兵符物歸原主,是不是就沒這場西北之禍?

京中還有悠悠眾口,或明說,或腹誹,或高聲,或私語,肆意評判誰才是千古罪人。只是,他們未曾在那場屠殺裡停留片刻。

他們不過是,道聽途說。

含焉伏在地上不能起身,只努力仰著頭,目不轉睛的看著申屠易,口中唸唸有詞未停。大概是覺得多念幾遍,申屠易就能相信。相信薛弋寒死不得,薛弋寒的兒子也死不得。

薛凌曾等過含焉死到臨頭的口不擇言,她無法狠下心腸扔下這個人不管,就私心想等到含焉出言不遜,好給自己找個藉口。只那時候眼見石亓舉刀縱馬而來,含焉也不過哭哭啼啼的祈求了一聲“請姑娘將我一縷頭髮帶回故土”。

她不太明白含焉此刻近乎蠻橫的語氣是怎麼來的,只是這如同胡攪蠻纏的舉動,比那會楚楚可憐遠遠要讓人絕望。薛凌轉不得身,啞著嗓子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既不能喊含焉走,又辦不到求申屠易放了那姑娘,她站在那手足無措。

一如當年,魯文安廢了胳膊。

申屠易低沉著嗓子道:“誰死不得,你知道老天爺每刻要收多少人?誰死不得”?他調整了一下刀鋒,覺得自己的威脅已然十分到位。要是含焉再不放,別怪他沒提前打過招呼。

含焉嘴裡喋喋漸隱無聲,彷彿被申屠易嚇住般。她緩慢縮回一隻手,放到自己胸口。申屠易以為她是死了心,長出一口氣,沒做催促,只等她慢慢離的遠些。

卻不想含焉摸索著將薛凌扎好的布帶一把扯了,又飛快的去解衣釦外衫。臉上笑意合著眼淚同時蔓延開來,古怪到滲人。不等申屠易反應,她褪了上衣,又掙扎著要去解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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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的要死,她想起幼年時聽些家破人亡的話本子,不過是隨口念兩聲胡鬼精怪活該天收,實際她根本就想象不出來家破人亡是個什麼滋味。她怕申屠易,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且這個人是個男的,這個人定然不能知道什麼叫人盡可夫。

她急著將一身齷齪公之於眾,她覺得申屠易不肯放了薛姑娘,沒準是因為自己口說無憑。就像,該有點什麼神蹟佛印,才能讓人真的相信世上有神仙。

她急不可耐,另一只手卻還扯著申屠易不肯放。輕解羅裳該是她最擅長的事,此刻卻做的倉皇狼狽,再不是鮮卑王都裡引人一擲千金的漢人姑娘。

薛凌本就是個不擅長注意人情緒的,從河邊回來時又心事重重,加之含焉在她眼裡也無足輕重,故而她沒能體會含焉喊她時的欣喜若狂。

或許她根本就沒想過含焉真的來京城,對於薛凌而言,晝夜行馬,京中到西北跑個來回,也就是十天半月的腳程。可對於普通人,走這一趟真的不容易。她給了含焉那麼多銀子,足夠在當地謀個生計,犯不上山高水遠的跟自己過不去。

這裡頭已有不對。薛凌是快馬加急,緊趕慢趕的往回走,她回了才不過兩三日,含焉就到了,尋常趕路的,哪有這個速度,只薛凌懶得想這個中古怪罷了。她對珍珠兒之死常有耿耿於懷,每次都是用同一個理由終結。

“我給了她五百兩銀子。”

她是不疼惜銀子,卻知道五百兩不是小數。即使在京中,都能找個郊外置上幾某地了。那蠢貨不肯走,怨得了誰。

她從來沒想過珍珠兒走不了,她沒過過那種受制於人的日子。即使在蘇家,蘇姈如除了不肯放人,再沒能操控過她做什麼旁事。

她知道世上多得是人保不住自己的命,卻沒有想過,很多人,連錢也保不住。兩百兩的銀票甩給含焉,無異於小兒鬧市懷金。

在薛凌與含焉分開的城鎮上,銀錠子已是家傳珍寶,上哪去找這麼大額的銀票。而且在鮮卑三年,含焉與珍珠兒一樣,雖是為容身的窯子日盈鬥金,自己卻是一文錢都沒有碰過。

蘇家的翠羽樓裡,薛凌見著那些名伶頭牌過的膏粱錦繡,比一般好人家的女兒還要富貴些。孰不知在胡人的地頭,再好看的漢妓,還敵不過幾頭羊。

說來是非我族類,血海深仇,實則不過利來利往。蘇姈如供著那些如花似玉,哪裡又是因為漢人高貴些?無非是怕哪天有誰家的老爺公子昏了頭,就算是娶回去做個通房呢。耳旁風一吹,這皮肉生意也就到頭了。

胡地沒有這等擔憂,漢妓買回去不過是當兔子養著玩的,勇士只喜烈馬。

所以含焉從沒見過銀票,即便當年她還承歡膝下時,也只是接觸過散碎銀兩,那還是她有個給城中鋪子當賬房的爹。真要算起來,她家已算倉廩實,起碼沒受過饑荒。

偏偏當日薛凌急著甩脫石亓二人,一過平城,找了個邊陲小鎮就要各走一邊。她走後,含焉捏著薛凌給的銀票,憑往日處事記憶,問了錢莊的路,想去想兌些散碎銀子。

那掌櫃的一瞅數額,嚇的雙手還回來,結結巴巴的問:

“姑娘這是打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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