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其順說完,小心翼翼窺視了一下上頭人的臉。

周弘殷面色如常,心中卻在想著事情。

沈輕雲只這一個女兒,從前訊息未定時還能置之不理,眼下音訊都傳回來了,做出如此大事,還叫他的後嗣在流落異鄉,寄人籬下,未免也有些說不過去。

不過這種小事,還不至於叫他來操心,隨便讓人搭一手也就夠了。

他開口道:“去給皇后說一聲,讓把人接回京城,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

等沈輕雲回來,見得女兒得人照料,外頭人也見得自己這個天子如此體貼下情,也當算仁明之行了。

周弘殷一直沒有提及郭保吉抗旨之事,彷彿什麼都未發生一般,辛其順沒被訓斥,卻又給安排去給清華殿宣旨,自然不會傻乎乎地去問。

他聽得天子說給沈家女兒“接回京城,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只以為果然有所企圖,又聽得要找陳皇後去辦,暗想:果然是大臣之女,樣樣都要過了明路進來。

也顧不得旁的,連忙趕去傳旨。

***

清華殿中,陳皇後端坐在上,聽得下頭人回話,臉上說不上是什麼表情。

她毫無情緒波動地道:“給她在華林宮安置一個地方,同上回的秦美人住在一處,安排太醫兩日一診,再問問她有什麼想要的、想吃的。”

跪在地上的人戰戰兢兢,低聲道:“近日吐得厲害,說是想吃酸食,也想尋些辣姜吃……”

陳皇後卻不去摻和這個,只道:“叫太醫去看看,是能吃的就給她撥一點過去……”

她想了想,又道:“這是喜事,你去給陛下道喜吧。”

周弘殷雖然多日不醒,可前次好的時候,幸了不少宮女,兩個月過去,這已是第三個有了信的。

陳皇後此時心中只有兒子,對丈夫幾乎已經沒有情意可言,再生三個也好,三十也罷,俱都不放在心上。

——看周弘殷那個模樣,不知還能活多久,只他自己並無感覺,親近人看來,都曉得這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此時生再多的兒女,都不可能威脅到周承佑的地位,既如此,面子上就要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打發走了來報信的宮人,陳皇後才見了辛其順。

她聽得下頭人把事情一說,隱約覺得不太對勁,問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把人接進宮裡來?”

這話周弘殷倒是沒有說,只辛其順仔細琢磨聖意,覺得其中含義,一目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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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天子的話重複了一遍,又道:“聽聞這沈姑娘當日已經同馮家割袍斷義,至於河間沈家,從前沈副使在時便已經再無往來,如若接得進京,一時好像也尋不到什麼合適的地方安置。”

陳皇後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興慶府同夏都的事情,自然也瞞不過她,甚至還隱隱約約聽得沈輕雲的訊息。

這一個中流砥柱,又做下如此功勞,為人並無半點仗勢胡為,將來回朝正要給兒子做為肱骨,而今把他的女兒接近宮中,不管給個什麼名分,就都是結仇,而不是結親了。

周弘殷睡多少個宮人,陳皇後都懶得抬眼皮去管,可卻不能為此害到了兒子將來大事。

她皺眉道:“我怎麼聽得說那小姑娘家是承了父命才去的宣州,沈輕雲究竟有什麼安排,外人也不知曉,就這般貿貿然接得進宮,待要給個什麼名義?”

又道:“你去問問陛下,只說沈姑娘是舊相之後,其母為朝赴死,其父忠肝義膽,不能如此草率,如要接進宮中,我這一處出面太過輕薄,為免朝中議論,還請陛下親自下旨才好。”

就看你敢不敢那般不要臉,做人的爺爺都夠了,還敢接進宮來,也不怕被天下士子恥笑。

陳皇後不願去見丈夫,便只會黃門居中傳話。

辛其順卻是暗暗叫苦。

他本以為這差事好辦得很,只要過來同皇后回了話,下旨去宣州將人接來就是,哪裡曉得還會生出這許多坎坷。

周弘殷是當今天子,他自然不敢得罪,面前陳皇後卻是太子之母,不知何時就要當太后,卻是更不敢得罪,只好唯唯諾諾應承了一句,出得門去。

然則這一回想要再見周弘殷,卻沒有那麼容易了。

天子一大早上了朝,又批閱了半日摺子,等候得星南大和尚到,就開始與其閉門掩戶,在福寧宮中呼吸吐納,又另吃丹藥,再嗅奇香,再沒有出來,到得次日,果不其然起得晚了,只趕著去見兩府重臣。

辛其順這般沒有要緊事的內侍,便退了一射之地。

陳皇後等了許久,不見福寧宮回信,因知天子眼下脾氣極怪,半點捉摸不透,怕他厚顏無恥,也不敢真的把希望寄託在其人“要臉”上,想了想,索性招來宮人吩咐了一番。

沒幾日,天子有意納樞密使郭駿孫女進宮的訊息,就是隱隱傳開了。

這種事情,郭駿自然不好出面去問周弘殷,可畢竟是自己孫女,更不可能置之不理,只好另尋他法。

宮中而今仍舊把周弘殷放在心上的,也只傅太后一人了,她聽得這個訊息,十分震驚,徑直去了福寧宮。

周弘殷尚坐在蒲團上呼吸吐納,行經走脈,被打斷之後,一時還有些不甚高興,聽說來人是傅太后,這才不得不起身相迎。

傅太后進得門,直接就問道:“你是不是想納郭駿家的孫女進宮為妃?”

周弘殷只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道:“母后何出此言?”

傅太后不滿地道:“此事你還要瞞到何時?!外邊已是傳開了,郭駿家裡那一個老的還特地跑來同我打聽,我雖拿不準原因,已是給你推了——這般事情傳得出去,外頭人會如何說道?!差著足有三輩,聽聞去歲才及笄,又是那樣一個出身,你納進來,是要跟皇后打擂臺嗎?!”

周弘殷一貫多疑,奇怪之餘,不由得問道:“外頭是怎麼傳的?”

傅太后就把自己聽到的話略說了一回,最後道:“已是有這許多宮人,你年紀也不大了,這一向身體也不好,我做親孃的,難道會害你?原就想叫你好生將養,本就生病,哪有那許多血氣能夠耗費?”

周弘殷道:“朕並無半點納娶之意,不知外頭誰人亂傳的。”

草草應了幾句,又承諾一回,復才把傅太后送了出去。

人一走,他的臉色就變了。

做皇帝的,自然想得比平常人多。

外頭為什麼忽然傳出這樣的話,沒頭沒尾不說,便似平地起雷一般。

有閒話並不奇怪,可這閒話居然是太后先知道,而不是自己先知道,還是關乎天家內帷事,叫他不能不警惕起來。

周弘殷從未打算過納權臣女兒進宮,一來擔心有外戚弄權,二來他年紀大了,事情也多,實在不耐煩同小姑娘多說閒話,況且比起相貌,那些個權貴人家的女兒還未必有宮人生得好。

最要緊的是,他從來都不是貪圖女色之人。

想了一圈,周弘殷卻是懷疑起兒子來。

自己傳出這樣難聽的名聲,最後得好處的,不用想就是太子周承佑。

天家無父子,自從周弘殷屢經重病之後,再對上太子,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前一陣子他有所轉好,甫一醒來,就發現朝中許多要緊事項被兒子先抓了主意,那主意還與自己的想法截然相悖,登時勃然大怒,才能多喘幾口氣,就把不少東西撥亂反正,又叫兒子好生回自己屬宮閉門思過,認真向學,莫要整日胡來,把朝政攪得一團亂。

只是表面看起來朝堂終於迴歸正軌,可周弘殷清醒之後,又吃星南大和尚的藥,日漸精力充足,慢慢接回手,卻是發現自己病時這一段,中書也好、京城也罷,已是有許多地方都安插上了太子的人,甚至有不少原本對自己忠心不二的,也紛紛將效忠的物件裡添了“周承佑”三個大字。

雖然太子乃是儲君,天生就要接自己的位子,下頭人為其效力實為天經地義,可周弘殷越看越覺得心驚膽戰,幾乎寢食難安:他還有多年好活!這兒子的動作也急得太過難看了罷!

因心中許多不滿,周弘殷索性尋了幾個錯處,叫兒子老實待在屬宮當中閉門思過,無事不要外出,另又每日認真跟著星南大和尚吐納呼吸、打坐練氣,又一日三回吃丸藥。

只是兒子可以放在一邊叫他好生涼快去,同兒子有所往來的人,卻不能這般一樣對待。

縱然看到中書送往江南西路的詔書中蓋了太子監國的大印,也知道郭家這一門,尤其郭保吉同郭駿,必定同自己兒子有所勾結,可事情到了頭上,依舊不能不任用。

周弘殷憋著十分的不滿,拖了兩日,曉得再拖不下去,又聽得翔慶府中次第有訊息送回來,一日急過一日,只好叫來翰林學士吩咐詔免郭保吉江南西路監司一職,又任其為平西大將軍,接管翔慶府軍務,即日上任,著宣州知州楊其誕接手一應事務。

再給郭保吉之子郭安南加官,轉職學士院中任差,另賜其次子郭向北入國子學資格。

詔書發得出去,周弘殷才松了口氣。

沈輕雲的事情叫他更生了幾分警覺之心。

從前大魏也不少被擄的臣子,泰半都叛國了,今次沈輕雲深陷敵境,還能立下如此功勞,除卻他本人品行的緣故,最要緊也有一點,就是他只一個女兒,那女兒已在宣州,如果不設法立功。

由此推想,郭保吉只有兩個兒子,他自家去了翔慶,剩得子嗣在京中,一個升官,一個進學,都深得天家照應,做爹的難道還敢不認真效力?

當真有了什麼問題,妻、子俱在京中,想要拿捏,也更為容易。

***

郭保吉雖不知道京中什麼時候才能來訊息,心中卻早已有了底。

他腦子裡全數掛著翔慶的事情,日日都在輿圖上列兵排陣,又推演軍情,又計算兵力,短短幾天功夫,就已經設計出七八套反客為主的方案。

上頭人心不在焉,從原來時時都在忙圩田堤壩事,轉為日日都在宣州城中,難得才跑一次小公廳,下頭的人自然都看得見,只是卻沒有一個人在意。

郭保吉在小公廳本來就是個擺看的存在,他被裴繼安請出去走訪各處衙門,又巡視堤壩、圩田,除了為了給他露臉的機會,最要緊是不要叫他太多空閒,時時想著做出點事情來,此時他將注意力轉開不去多管,一應進度不慢反快。

等到進得七月,京城再度來人,換了一個宣旨的黃門,這一回卻沒有給郭保吉抗命的機會,旨意裡用詞十分鄭重,乃至護送的侍從與兵丁都送了過來。

郭保吉領命之餘,也察覺出幾分不對來,不免生出幾分微妙之心來。

他外出征戰多年,頭一回接到這樣奇怪的旨意,還未上陣,便給自己妻兒封賞,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然而這種時候,再想也沒有什麼用,他起身接了旨,又細細看了一遍,見得要把圩田、堤壩事交接給楊其誕,倒是一下子就變了顏色。

雖然後頭料到自己多半要去翔慶,將大部分精力轉移開了,可三縣圩田畢竟是郭保吉付諸了許多心血的,更是他親眼見得一磚一木壘疊起來,一竿一線量測出來,想到轉給楊其誕之後,其人多半不但會立時叫停,還會設法給自己潑黑水,他就十分惱火。

將旨意放好之後,郭保吉急急讓人把裴繼安叫了過來,將自己的新差遣說了,又道:“而今陛下要將三縣事交由楊其誕管顧,又著我即刻上任,我這一處再如何拖延交接,最多也只能拖個兩三日,屆時圩田當要如何才好?”

裴繼安卻是不慌不忙,道:“眼下圩田、堤壩俱已成形,只有水櫃尚還在建,不過各處村鎮都曉得水櫃要緊,便是衙門不去催,他們自己也會急著修好的。”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雜役忽然敲門進來道:“外頭謝公子來了,說有要事想同監司與裴官人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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