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徐敬和第一次見到阮仙蕙的時候,就是在梅真堂裡。玉雪可愛的小女孩,剛剛學會這一闋《卜算子》,得意的在他母親面前展示。

他站在門前聽著,她忽而回過頭來。明珠朝露,亦不過如此。

她喜歡捉弄他,他又最喜歡看她捉弄不著自己,氣急敗壞的樣子。她總有些古靈精怪的想法,也總要他同她說西北的故事,到後來,他也開始漸漸遷就著她。

人生的前十年,從有意識開始,他一直在學著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定國公世子,做憂國憂民的臣子。

認識她以後,他漸漸的開始想要做一個好的丈夫。可惜他沒有這樣的機會,做誰的丈夫,他都沒有做好,只能看著她們一個個紅顏薄命。

愧悔無有一日不在心中,到後來,他連定國公也做不好。

輔佐明君的才是忠臣,他曾經相伴,一路走到今日的明君不再,他當然也不再是忠臣。

蕙娘是很單純的性子,沒有姐妹,母親又低調,沒有怎麼接觸過其他的同齡女子。家中人口又簡單,不懂得內宅心術,卻有好才情。

妙手丹青,天地之光,也能留在畫卷中。

可惜先帝深恨阮凜,阮將軍府後來也被夷為平地。從前的畫作不在,落難之後,她不曾再拿筆,他身邊只有寥寥幾幅她年輕時作的畫。

不是她畫的最好的,卻是他始終深愛的女子。畫卷都微微發黃,她也離開了許久了。

說好的千山萬水,他們最終沒有機會一起看一看,她也沒能將它們留在她的畫卷中。

城南小院,隔不開風雪,她沒有力氣再提筆,繪上一筆公道不存的人間。

摸不準今上的心思,盯著他的人又太多,他也並不敢常常去看她,怕有朝一日成了滿城風雨的局面。

只可惜後來果然滿城風雨,他被遠遠派去了西北。鴻雁傳書,關山太遠,想要說什麼,都沒有機會,只有紙箋心上無盡的思念。

他們有了女兒,城南小院裡,蕙娘抱著她,站在梅花樹下,教她念這首詞。小兒稚嫩言語,叫他依稀想起了當年。

沛娘生的像她,只可惜後來性子太沉穩,更像歷盡風霜之後的她,總讓他覺得很愧疚。

羈留於蕙娘一封封書信所達之處,零落成泥碾作塵,他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能見到。

痛到流淚也無聲,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去做。

而後是十數年光陰流逝,到今日,連他們的女兒,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些年他似乎沒有為她做什麼,連夫婿,都是她自己挑選的。

她為她自己選擇了很好的歸宿,往後他能為她做的事情也會很少。

接到家中小廝報信,他一刻不停的往燕京城中趕。想要見見沛娘,最終又沒有,還是折返回到了梅真堂。

沛娘已經不僅僅是他的女兒,有了真心愛護她的丈夫,這一段最初喜悅的時間,他想留給他們夫妻兩個。

他也要把這個訊息好好的告訴蕙娘,他只想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悅。這世間也只有她的喜悅會和他是完全一樣的。

年少不知事的時候,他們曾經想象過那麼多。那些日子已經太遠,想象過的時刻,卻已經一一成為現實。

冬日裡是梅真堂最美麗的時節,風遞幽香,禽窺素豔。有許多的梅花,都是當年她和他一起親手栽下的。

原本以為會是他和她的梅真堂,可惜她還在的時候,一天也沒有能住過。而曾經住在梅真堂裡的女子,他也都有對不起她們之處,他這一生,過的還真是很失敗。

長成之後,蕙娘最喜歡的是《小山詞》,怕有人會發覺,在給他的信裡,一遍又一遍的寫《南鄉子》。

“意欲夢佳期,夢裡關山路不知。”關山之路,是西北之路。

他們之間好像總是聚少離多,佳期太短,夢佳期的時間又太長。到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活在人間,期盼著她的香魂能入夢與他一會。

那一天的夢裡,他就坐在梅真堂書房綺窗之下,窗外是一樹娉婷綠梅。夢裡她似乎也總是穿著一身綠衣,站在那梅花樹下對他微笑。

他站起來,伸手能觸碰到她的衣袂,但她從不會進屋來,也不會走到他的懷裡。他們就隔著窗子對望。

他說,“十二年了,蕙娘。”

夢裡她笑了笑,伸手撫了撫他的鬢髮。地上還有未化的積雪,他的鬢髮上也是,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她像是有些感慨,“敬郎見老了。”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奇異的感覺到了她的溫度,“多年不見,驟然相逢,想必在你眼中,我已經是老的厲害了。”

“從前你要拿你作畫用的顏色將我的黑髮塗白,說要看看我老去之後的樣子,我不肯。即便青絲都成白雪,神情和容貌也不會變。可到如今,已經不需要你動筆了。”

她笑起來,“我們明明沒有分開過,我一直都在這裡。是我看著你的頭髮一點一點變白的,是我將它們塗白的,你不知道。”

他也笑,“是,你從沒有走。你只肯將我的頭髮塗白,卻將自己的頭髮染回墨色,一根白髮也無。這回你要捉弄我,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說到後來,淚眼模糊,她好像進了屋子裡。“蕙娘,你知道了嗎,你很快就要做外祖母了,或許沛娘也會生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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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住她,她還是當年未曾零落時,最美麗的樣子。

他想到了如何反擊,他想再看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你和沛娘如今看起來差不多大,卻都已經是要做外祖母的人了,你也不再年輕了。”

卻還是留存著當年未曾老去的容顏,沒機會叫他也看一看,歲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跡。

但是她沒有,這一次她走到了他懷裡,“這些年,你太辛苦了。我都看見了,也一直陪著你,只是我沒有辦法幫你。”

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撫摸著她的背,那觸感太真實,讓他忘記了這只是和平常一樣的一個夢。

“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辛苦,我只是怕你怪我。怕你怪我不曾陪在你身旁,總是要在西北,只能靠鴻雁傳情。”

她在他懷中抬起頭來,“我不是怕你不回來,我只是怕你回不來。除卻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你已經都在我身旁,便如同我如今陪著你一樣。”

“皇帝,母親,妻子,子女,都是你該做的事,你該肩負的責任,我沒有怪過你。你總是不相信,但我真的沒有怪你,我不想你再因為我而內疚下去。”

“這世間太多陰差陽錯,事與願違,你我之間猶是。你已經沒有什麼對不起我,只是還剩下遺憾罷了。”

遺憾他們到底還是沒能做成夫妻,沒能在梅真堂裡白首。情意不是能將風雪驅逐出生活的理由,最後的那段歲月裡,天地皆白,她心中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看著她,不捨得將目光移開,“可這遺憾,永遠都將是遺憾了,也永遠都填不平。”

她搖了搖頭,“只要你相信我從沒有離開過,你始終牽掛著我,那我就不會離開。梅真堂裡的綠梅年年都開,不開時,你也還留存著我在時的習慣,我從沒有走。”

他有許久都沒有說話,這一次夢見她,他大約又要積攢上許久的思念,才能在夢裡和她說說話,令她在夢境中如今日一般真實。

他不會忘記她的樣子,永遠都不會,卻也還是想在能看到她的時候,好好的看一看。

“蕙娘,與你有關的事情,這麼多年,我總是在反反覆覆的後悔。總覺得當年做錯了太多的事情,走錯了太多步。”

她伸出手去,撫過他的臉頰,想幫他展平微皺的眉,“當年的事情根本就是個死局,錯的不止你一個,你一個人後悔,沒有任何用處。”

“即便是後悔,即便能重來,也未必就會有比今日更好的結果。不要再想了,斯人已逝,有許多人,連夢裡也不會再見到。”

“彩雲易散,明月頻圓,你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定國公府已經選擇過錯誤的儲君,不能再錯一次。今日的國公府,有比當年更多的他牽掛的人,他要護著他們,年年歲歲都好。不要再失去。

“我難得能與你相見一次,也要分一點時間給女兒。”

“我已經沒有什麼能給她,只希望她能順順利利。你挑一幅我從前作的送給她,好不好?”

他知道她馬上要走了,將她摟的又緊了些,“那我就少了一幅了,你要再為我作一幅畫。”

她點了點頭,又望著他笑了笑,“好。”

清風入戶,徐敬和醒過來。桌上的紙箋不再被壓住,隨風落在了地上,用心去看,能看見上面繪著的一枝疏影橫斜的梅花。

他看了窗外一眼,綠梅在風中搖曳。黃昏已至,不見綠衣女子,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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