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不意會在此遇見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柯明敘卻和坐在他對面的長者說了幾句話,那長者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和柯明敘一起站起來,往沛柔一行人的方向走來。

陸嬤嬤照例過去請他們迴避,一抬頭卻驚訝道:“夔二爺?您怎麼會在這裡?”

沛柔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居然是太夫人的親弟弟周夔周說竟先生,也是柯明敘和齊延的老師。

那他和柯明敘在一起,自然是一點也不奇怪了。

太夫人聞言也轉過身來,那周老先生就迎了上去,給太夫人行禮:“長姐,許久不見了。”

太夫人和自己弟弟的關係,好像和沛柔和沛聲的關係差不多,上來就先是一頓說教。

“你我倒確實是好久不見了,幾百年也不見你到我府中一回。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連大郎過去拜訪你,也是十回有五回不在的。”

周老先生就捋了捋鬍鬚,笑道:“長姐難道不知世人都是怎麼稱我的?‘松石書院的山長周說竟先生,有經天緯地、經國濟世之才’。”

“我既然有如此才華,又豈總是能困於案几之前,宅邸之內?實在是四海之內皆有我要忙碌之事。”

太夫人就笑著嗔道:“你既然有如此大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麼算不出來今日天降大雨,你會被困在此處?”

“既然要在這世間行走,何必管它什麼天氣。自然是晴天享之,雨天笑之,雪天賞之,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前生齊延就說他這位先生有些古怪,今生柯明敘也說他老師是頑童性子,雖然沛柔此前只見過他一面,也大概能想象的出他是什麼樣子。

沒想到他在太夫人面前也這麼有趣。

太夫人懶得搭理他,“我只希望弟妹不要常常抱怨你到處亂跑,身上一身的傷病也不肯好好看病就是了。每年往你們家送禮,送的全是給你補身體的藥材。”

前生齊延帶著她去拜訪周老先生的時候,他的身體的確已經很不好了。見到他們很高興,強打起精神來,非要寫一幅字送給他們才滿意。

或許是看了自己向來能說能笑的先生成了那副樣子,齊延回來的時候就很是消沉。

她也不敢拿那副字的事情去煩齊延,只好先把那字收了起來。

一收就是好多年,臨到她出府,也沒有能被裱好掛在他們的正房裡。她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老周先生似的。

如此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太夫人才想起來給他引薦江老夫人。

彼此都有了年紀,也就沒有那麼多忌諱了。

周老先生聽說江老夫人是萬老將軍的妻子,倒是誠心誠意的行了禮,道:“萬老將軍為燕梁鞠鞠躬盡瘁,實在是吾輩男兒楷模,是說竟失禮了,請嫂夫人勿怪。”

江老夫人笑呵呵的,一點也看不出來當年也是陪著丈夫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周老先生是赤子心腸。更何況松石書院教書育人,也是千秋萬代之功。”

而後就讓小輩們去給他行禮。

先是兩位侄媳婦,兒子都剛進了松石書院唸書不久,自然是要好好謝謝他的。

然後是幾位小娘子以及萬長風。

輪到沛柔時,周老先生卻仔細端詳了她一會兒,而後才道:“都說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我卻不覺得,我反而覺得美人如名畫,什麼時候去看,都有不同的感悟。”

說完這一句,周老先生又高興起來,大手一揮,“今日我沒有帶著兒孫出門,就讓我這徒弟代行子侄禮吧。”

就聽見柯明敘溫和又含了幾分笑意的聲音,提醒周老先生:“老師,學生的姑母如今正是太夫人的大兒媳,也就是定國公府的國公夫人。”

周老先生就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說的是,我方才忘了。那就正好,大家都是親戚,也就不用迴避了。你幫著我給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也還個禮。”

倒像是怕沛柔她們吃虧一樣。

幾個小娘子就都掩袖笑了起來。

柯明敘很聽話,給長輩行完禮之後,也分別去給沛柔她們還禮。

海柔和瑜娘在那日的灞水邊都和柯明敘有過交往,沐柔和潯柔卻是第一次。

潯柔還好,仍舊是她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沐柔站在柯明敘面前,卻莫名地微微紅了臉。

沛柔只做未覺,仍然偏過頭去和瑜娘說話。

兩邊都行完了禮,各自三三兩兩坐著說話。瑜娘本來和沛柔坐在一起,這裡的茶舍都是粗茶,她是不喝的。

瑜娘卻忽然被海柔叫過去,非要一起嚐嚐外面的茶。

沛柔也無可不可,望著稻草棚外的大雨出神,方才在寺中的事情,畢竟還是讓她很灰心的。

忽然有一陣松柏的清冽香氣,下一刻柯明敘就在他對面的長凳上坐下來。

他的身量比她要高大的多,她若是平視,只能看見他的衣襟,好像這風雨都被他抹去了一般。

他是提了一壺茶過來的,也帶過來一個茶碗,先用茶水沖洗了一遍,而後重新斟了一杯遞給她。

“茶是粗茶,卻是我方才自己泡的,不妨也嚐個野趣。”

沛柔就笑了笑,接過他手中的茶碗。那

茶水還是滾燙的,她把茶碗拿起來,放在鼻尖輕嗅。確實只是一般的粗茶,僅僅有茶香而已,卻另外透出青梅的香氣來。

茶色也並不澄澈,她輕輕的吹了吹,就有雜質被氣流裹挾著翻滾到了水面上來。

她卻並沒有猶豫,小小地嘗了一口。

也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難喝,只是比她平日喝的略微苦澀了些,隱隱夾雜著青梅的味道。她用雙手捧著茶碗,慢慢地把這一杯茶都喝完了。

“原來想再給你一杯的,可怕你趕路不便,還是淺嘗輒止吧。”

柯明敘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動作行雲流水,絲毫不因為身上穿的是箬笠蓑衣而有所凝滯。

沛柔便笑道:“柯表哥好像很習慣這樣裝扮似的。”

柯明敘輕輕地笑了笑,“的確。有時候天降大雨,老師反而會一時興起,帶著我去觀察世情百態。有些事情,晴天和雨天看來是完全不同的。”

他只是略微停頓了一下,就開始給他講他的見聞:“城南有一小販,販賣一些手工編織的草鞋等物,每日飯時,都是他娘子過去給他送飯。”

“他時常和鄰近的商販抱怨娘子做的飯菜不好,可他自己每日也不過掙幾個銅錢而已,我原先並不是很看得上他。”

“後來有一次下大雨,我正好又碰見他和他娘子,他們只有一件蓑衣,一副箬笠,他卻把這兩件東西全給了他娘子。”

“等到了可以避雨的屋簷下,又十分關心地問他娘子有沒有被雨淋到,十分關切的樣子。”

“我忽然意識到,他平日裡的假意抱怨或許也只是他一種炫耀的方式,他其實還是很愛他的娘子的。怎麼樣?這個故事是不是很有趣?”

沛柔其實並沒有很明白柯明敘給她講這個故事的用意,就只好迷迷糊糊的點了點頭。

柯明敘卻忽然笑起來,飲了一口粗茶,“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給你講這個故事?你不必明白,這其中並沒有什麼深意。”

“只是我看你眉宇間似有憂愁,望著這滂沱大雨出神,想轉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而已。”

她每次遇到他的時候,好像確實都有碰見一些令她感到麻煩不快的事情。

“從我第一次見你,每次遇到你,你好像都有很多心事似的。我不知道你又遇見了什麼事,也無法替你分擔,可人生許多事,都要自己想開些才行。”

“不過我方才說的故事確有其事,那個小販的攤位,就在城南的善堂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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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柔有些訝異,“柯表哥怎知我會去城南的善堂?”

柯明敘便道:“也是因為一場大雨。你還記不記得十月份你去善堂的時候,正好也是這樣的天氣。”

“我和老師在善堂門口躲雨,偶然間看見你在裡面,因為老師也在,我就沒有進來跟你打招呼。後來我曾問過那裡的孩子,他們說你是常常會去那邊的,你為他們做了很多事。”

沛柔也就低了頭,微微地紅了臉,“我雖然沒有念過什麼書,卻也知道‘達則兼濟天下’的道理。”

“我也不敢說自己‘兼濟天下’,只是藉著家中的積累,略微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罷了。”

柯明敘只是笑:“也有大把的人和你一樣,只因養在深閨,就可以理直氣壯的不問世事。你比她們已經強出許多了。”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宋詞,我卻很喜歡東坡先生的《定風波》。”

柯明敘的聲音很堅定,也很動人。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瀟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徐徐念來,令人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茶壺中粗茶的香氣在嫋嫋上升,這瓢潑大雨也仍然在無情地落下。

她也很喜歡這首詞,柯明敘也的確可以做詞中這樣曠達超脫的人,可是她卻不能。

她身上有兩重家恨,如今又多了性命之憂。但她終究還是很感激今日柯明敘寬解之情。

“我曾經有一位女先生,她家有千金積累,也並無丈夫兒女需要牽掛。我問她她為何不願去做如詞中這樣瀟灑曠達的人。”

“她告訴我說,‘女子有女子應盡之事’。沛柔雖不如老師博學多才,這一句話卻也能明白。”

沛柔在想,或許正是因為看多了世情百態,他才能做得出那樣的錦繡文章,最終赴了瓊林宴,做了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我只願將來柯表哥能洞察世情,實現宏志。既能夠竹杖芒鞋,也能夠名上瓊林宴。燕梁海清河晏,百姓安居樂業。”

如果她改變了三皇子登基的歷史,或許柯明敘成為狀元之後,就不會那麼快辭官而去吧。

她希望今生他能過的好,也讓更多的百姓能夠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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