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磬“叮”得一聲敲響,扶蘇正裝肅立。

“皇皇昊天,立我烝民,貽我來牟,帝命率育,惜時惜陰,播厥百穀,亦服爾耕,十千維耦,方苞方體,維葉泥泥...”

扶蘇展開祭文,朗聲告祭上蒼。

春日大祭就此拉開序幕。

接下來有內侍排著為在場文武奉上剛舀上來的渭河之水,眾人飲下這春日之水,共賀大秦今歲風調雨順。

始皇帝轉身登臺,手執白玉圭,“皇天后土,佑我大秦!”

隨後奮力擲玉壁於渭河水中,奉祭上天。

秦尚黑,為水德,祭祀一應禮儀俱與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眼前湯湯的流水,寓意大秦國祚綿綿,源遠流長。

“飲!”

隨著主祭人扶蘇手持斟滿河水的酒爵,面向臣工示意,場上眾人無不一飲而盡。

至此,大典才算得盡全功,扶蘇也松了口氣。

都內流言洶洶,身為長公子的他如履薄冰,好在大典未出差子。

敏感時期,風口浪尖上的扶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言行舉止都表現得無可挑剔。

怎麼回事?

扶蘇突然扶額,站立不穩,眼前高臺上的父皇也呈現重影...

臺下文武臣工亦然,東倒西歪難以堅持,扶蘇以強大的意志力堅持著不倒下,警惕得看向四周。

唯獨皇帝仍舊繼續著臺上的祭禮,繼續將最後幾塊玉壁陸續拋入河中,彷彿眼前的怪象不復存在。

“護駕!”

遠處迷糊的群臣連聲厲喝。

因為場上有數名未倒地的執戟郎已經拋下禮哭,拔出佩劍,森冷的劍光直指臺上的始皇帝。

鞭長莫及,大典鄭重莊嚴,除了現場護衛的持戟郞,禁衛俱在祭臺百米之外。

“休傷我父皇!”

扶蘇昏沉的意識使得身手大減,只來得及撲倒越過自己的一名殺手,其餘人等依舊朝著高臺躍去。

嬴政面沉似水,臉上君威如獄,沒有人知道此刻他的想法。

但這絕不是慌亂!

風鬍子名劍排行榜第一,天問!

皇帝的多位劍術教師中就包含有劍聖蓋聶,豈是手無縛雞之人。

一代雄主,文武法治,無有不通。

天問劍折射的光芒晃了衝向高臺的殺手眼睛,短暫的恢復後,皇帝身邊已經站立佈滿了許多影密衛。

如影隨形,他們就是皇帝的影子,任何企圖行刺陛下的賊人都要先闖過他們這一關。

十八子胡亥高呼一聲,“父皇我來了!”

為身子擋住皇帝,甚至以手奪劍,手腕都被鋒芒所傷。

胡亥同影密衛一起與殺手們纏鬥在一起,協作無間的影密衛幹淨利落得解決了混入執戟郞衛中的殺手。

“殺!”

天問劍歸鞘,宵小之徒,不配神劍沾血!

“留一人!”

戰鬥發生在須臾之間,很快殺手就只剩下了最後一人,皇帝命令留一人活口,就是要問出幕後指使之人。

這也使得最後一名殺手得以苟存周旋,只是他見刺殺無望,反倒背倚渭水之上護欄站定高呼。

“為昌平君昭雪,為天下人除暴!”

言畢,倒轉劍柄,自己了斷。

呵,死士,皇帝眼眉一斂,怒氣大炙。

昌平君是禁忌中的禁忌,此人打著這樣的旗號,其心可誅。

影密衛的飛鏈擊中穿過殺手的肋下,雖然沒能擋下對方的自殺行為,但控制住對方的行動,加以醫治,應當還能將其救過來。

穿腹一劍,及時救治,未必不能起死回生,影密衛精研人體周身要害,對此等技巧早已駕輕就熟。

正當影密衛要將落下水中的殺手救起的時候,一劍西來!

渭水正中,有人泛舟佇立,飛劍徹底射殺墜河的殺手。

此人銀面覆蓋,神龍見首不見尾。

“無道昏君,人心向背,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權借爾頭暫在脖項之間安居幾日!”

言罷,小舟無風自動,溯流而上。

影秘衛留下人手護衛在陛下周畔,分出人手追擊銀面人。

只是鴻蹤渺渺,此人身手遠非剛才迎面刺殺的一干殺手可比,影密衛苦尋無果。

高臺之上,皇帝聲色不動,但是無形的威壓已經開始向四面八方瀰漫。

扶蘇的感受最為深刻,與刺客糾纏中受傷的他抬眼間,只見眾多影密衛環繞下,十八弟與父皇並肩站在一起。

嬴政的眼深似海,鯨吞日月,包舉山河,“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祠祭大澤,倏忽南臨。洛濱醊禱,色連三光。”

“好一場春日大祭,好一出大戲!”

扶蘇噤聲,腦海裡全是父皇幽深的眼神。

咸陽宮,大殿

燭火通明,階下李斯俯身恭立。

“刺客的來歷是否查清,是否如流言所說...”

皇帝的口氣並非疑問,而是帶著淡淡的平鋪直敘。

李斯心念百轉,只敢說出自表面現象所能分析出的關節,內裡更深層的東西,只在腦海過了一圈,就又咽回了肚腸。

“如果涉及昭雪之說,那麼恐怕之前與昌平君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農家就脫不開干係。”

“地澤萬物,神農不死,諸子百家都要與朕作對嗎?”

皇帝的聲音不見喜怒,但其中的壓迫感,身為帝國丞相的李斯就在近前,怎麼會感受不到。

其實皇帝的這番話過於絕對了,諸子百家與帝國合作的還在多數,但墨家、農家、儒家都是當世顯學,所佔比重自不同與名家之流。

墨家、農家已經站到了帝國的對面,儒家情態曖昧,若即若離,嬴政受夠了這些江湖流派的紛擾。

“扶蘇公子的母妃乃是楚人,且和昌平君有莫大關係,如果刺客確實為昌平君而來,那麼公子嫌疑...”

皇帝輕輕轉身,幽深的眼神射來,“此事,朕不想再提。”

李斯趕來垂下眼簾,“諸子百家還有那銀面人跟昌平君的幹第,目前還無實據佐證。”

“章邯已經在調查了。”

提及最後驚鴻一瞥的銀面人,嬴政的瞳孔收縮。

他的攪局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

“陛下,那扶蘇公子本人如何處置?”

“胡亥現在如何?”

皇帝背轉過身,沒有給予李斯答覆,反而問起另一個兒子的情況。

李斯心下一突,“十八世子天命所佑,未傷及要害,在太醫的調理下,現已無大礙。”

趙高不止一次在李斯面前為胡亥張目,李斯在心底是秉承中立的。

但帝國是皇帝的帝國,也是李斯這些大秦奠基人的帝國,身為帝國丞相,皇帝之下的佐貳,李斯有著自己的盤算。

扶蘇仁懦,受昌平君影響極深,如果登上大位,難保不會更轍始皇帝國策,重現分封之舊事,這乃是動搖大秦立命之基。

而胡亥聰明伶俐,又是最幼的一位皇子,不比扶蘇的主見,他的可塑性更強。

胡亥即位,丞相權柄更甚,李斯相信自己能夠一如既往,秉承始皇帝既定之策,輔佐新帝帶領大秦在正確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君權、相權,此消彼長,輔政之人行主政之實,實乃人臣最快意之事。

另一方面,始皇帝久不立儲的這種態度,也是李斯萌生千般心念的主要源頭之一,當然,他所有的念頭相法都在忠於始皇帝陛下、忠於大秦的框架之內。

皇帝接下來的話又將李斯的思緒拉了回來,“其他人都中毒而倒,他為何沒事?”

“據十八世子本人說,事發之時恰逢腸胃不適,因此並未真的飲下渭河之水。”

“原本只是小孩子淘氣沒有規矩,沒想到卻因此救了陛下,可真是天佑吾皇!”

李斯的話具有一定的傾向性,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有所覺。

“李斯,這番話可是你的真心話?”

皇帝並未回身,只是斜乜眼神,李斯心跳加快,不敢抬頭直視,忙再次俯身。

“回陛下,臣...”

“此天子家事,臣不敢多言。”

屏息良久,方才聽到空靈徹遠的聖上綸音。

“讓扶蘇來見朕。”

李斯小步倒退出殿,星昏月暗,涼風陣陣,李斯這才驚覺,背後早已佈滿了細密的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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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蒙大赦,提起的心暫時可以放下了,可扶蘇卻在殿內要經受一番烈火與寒冰的煎熬。

父皇灼灼的眼神是烈火,自己的心則是如墜冰窟。

那是怎麼的一雙眼神,遠非自己進殿之前所想的盛怒,而是一種悲哀與失望並存的特殊神色...

“父皇,兒臣是清白的。”

“這一切都是有小人暗中挑撥,意圖加害兒臣,離間父子親情。”

說完,扶蘇就扒扶於階下。

皇帝似乎對扶蘇剛入殿就急著辯解有所不滿,眼眉一挑,“你認為是有人從中挑唆...”

不等扶蘇回答,他又繼續道:“如今墨家已滅,儒家尚存,不得不察。”

墨家機關城已毀,失去了根本之地的墨家在始皇帝的眼中已經是昨日黃花了,而扶蘇自桑海回來卻為屢屢為儒家正言,大有褒獎讚賞之意。

眼神眯了眯,皇帝最終還是沒有提及農家,畢竟農家情況特殊,與扶蘇有著若隱若現的聯絡。

話鋒一轉,“你認為羅網如何?”

“兒臣以為,羅網乃帝國兇器,殺性甚重,與當初的安撫懷柔之意相悖..”

“兇器,頭懸利劍,也許會讓他們更清醒些。”

轉過身來,深深看了跪伏於地的長子一眼,

“儒念是否能在桑海之濱,居天下儒宗之名,恐怕只在一線之間。”

殿外有驚雷炸響,殿內扶蘇的心底也是雷聲滾滾,震動迭起。

“你說你無罪,呵...”

皇帝只覺眼前的這個兒子彷彿不是出身帝王家,雍容氣度是有了,但偏偏缺乏一顆王者之心。

“當初白起也曾問過昭襄王,先王回道‘朕知道你沒有謀反,但是你有造反的能力,這就是你的罪。’”

“你是朕的長子,這樣的罪,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已經揹負在身上了。”

權力是毒藥,容器出現裂縫,毒藥就會擴散,被波及的受害者是沒有資格成為朕的繼承人的。

此時的皇帝腦海中閃過了幼子胡亥的身影,自己最喜愛的這個兒子沒有中渭河之水的毒藥,但恐怕已經沾染上了權力之毒。

至於他是施毒者,還是受害人,重要麼...

“朕早知有人要在春日大祭謀刺,卻仍要你來擔當祭禮主持,你可知為何?”

“兒臣不知...”

扶蘇這下是真的惶恐無地了。

“只為證實那個說你要在祭典上謀反的流言究竟是真還是假。”

“父皇,”

扶蘇急急問道:“可曾證實?”

“朕想要證實的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扶蘇,你終究是讓朕失望了。”

你不像我,朕從未懷疑過你會弒君謀反,但為什麼從心底反而有一絲祈盼,希望你真的能有此決斷...

皇帝背過的身形雖然近在咫尺,但這一切,扶蘇只覺父子兩人之間如隔天塹...

扶蘇走了,離開了咸陽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

處罰的結果是流放,責令戴罪立功,與蒙恬戍衛北疆攻滅北胡。

蒙恬因開拓西域之功,已經官至內史,與此同時,因秦帝國在西域的如荼攻勢,更西面的月氏人聯合烏孫等各部開始抵禦大秦西進。

而頭曼經過長時間的蟄伏養息,兼併了北面無數中小部族,匈奴狼族復振。

頭曼的太子冒頓質押在月氏,狼族與月氏有合流之勢,北疆軍團的周圍橫亙起一道包圍網。

與流放扶蘇一同頒詔天下的,還有傾大秦官方在野勢力捉拿犯上的銀面人。

據小道流傳,深居簡出的陰陽家首領東皇太一這次也將出動,為的就是能將銀面人一舉成擒。

後一條訊息與流放扶蘇相比,只在江湖上攪起了一陣微瀾。

長公子扶蘇被貶出咸陽,堪稱石破天驚,掀起的驚濤駭浪自咸陽朝著天下萬方席捲而來。

各方各人對此動態不一。

咸陽之內,李斯等人閉門不出,不與外界交通。

北疆的蒙恬連夜執筆書信一封快馬遞送在都中為上卿的弟弟蒙毅。

申生、重耳之事,未可盡知,陛下之心,深若淵海,僕臣不敢揣測,唯奉聖命謹行慎斷。

有人曾看見,小聖賢莊的當家人伏念先生臨河靜默達旦,隨後閉關不出...

趙高不在中車府,最近皇帝陛下一反常態,開始遣人催促緝拿銀面人的進度。

加上六劍奴折損,趙高也有些坐不住,因此,親率羅網之眾,傾巢而出。

一襲小轎,前呼後擁,遮蔽甚廣,趙高少有的如此高調張揚。

“一切就像這些年我為陛下駕車一樣,馬車一旦起步,就將一直跑下去...”

轎內一隻信鴿飛起,轉瞬消失在天際。

而被帝國更加重視起來的韓經,卻在此時踏入了蘭亭軒榭。

蒸氣繚繞,波光粼粼,更有美好的事物映照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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