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雷堡的一間不大的望屋裡,唐巴維公爵坐在輪椅裡,正透過望室的很寬的視窗看著下面的布哈蘭瑟城。

望室的位置很高,為了有更好的視野,當初建造這個房間的人特意把整個望室建得向外突出了些,而且半圓形的牆壁上是一排很寬的視窗,這樣就可以儘量觀察到更多的東西。

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從這個望室望出去,總有種好像站在懸空的峭壁邊的感覺,膽小的人甚至只要想想被自己踩得咚咚響的木板下面就是陡峭的懸崖,往往就會立刻膽戰心驚,不敢挪步。

唐巴維公爵在這個望室裡已經呆很久了,從空曠的視窗吹進來的風凍得他嘴角發青,不過他卻固執的不肯離開,甚至還把身邊的僕人趕了出去,只有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裡。

下面的布哈蘭瑟城看上去是那麼美麗,這是唐巴維公爵的驕傲,他的家族已經在這裡統治了4代,除了最早的唐巴維公爵時間還算久些,他那短命的父親和叔叔加起來統治這裡的時間也沒有他多。

派蒙尼德唐巴維快70歲了,他作為布哈蘭瑟公爵也已經有差不多30年,這段時間是他最美好的時光,在這些日子裡他不但在卡斯蒂利亞宮廷裡有權又有勢,更是成為了這個王國南方最大的封建領主,即便是在伊莎貝拉女王已經顯露出明顯的試圖收繳封建領主權力的今天,他依舊是這些領主當中日子過的最好的。

他擁有大片的田莊和葡萄園,擁有差不多這個王國最肥沃的土地,還有著一個做海外貿易的富裕商會,這些財富足以能讓歐洲任何貴族眼紅嫉妒,至於權力,他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再去巴利亞多德,但是他的影響力依舊大得在很多重要事務上讓大部分貴族希望先從他這裡得到建議後再做出決定。

在布哈蘭瑟,他就是主宰和命運,甚至他就是上帝,沒有人能違背他的意志,這是任何人都很清楚的。

他可以選擇仁慈的統治和殘暴的剝削,也可以決定讓任何人家得到幸福或是災難降臨,在布哈蘭瑟他的名字是被領民們每天祈禱的時候都要念到的,因為他們在做祈福彌撒的時候不是按照規矩在為王室祈福的時候還要為公爵大人祈求平安,甚至他的名字僅僅排在女王夫妻後面,在其他王室成員的前面。

這一切已經足以讓他感到榮光了,也足以讓他滿足不在奢求什麼,而且派蒙尼德唐巴維也的確是這麼想的。

他希望就這麼平安的度過他的晚年,因為早先那些年他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當他老了的時候他希望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或許用不了幾年他的大限也就到了,如果走運他會在睡夢裡去見上帝,如果不走運或許會在臨死前受些罪,不過這和這一生享的福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

唐巴維覺得自己真的很豁達了,他已經讓他的長子接管領地裡的事務,最近幾年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離開託雷堡,甚至他還為他的幾個私生子想好了出路,他覺得不能虧待了他們,所以除了有1個他已經安排進了修道院去當修道院長,另外2個則被他安排到了馬拉加和休達的商會裡做事,這樣他們以後的日子也有了保障。

唐巴維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然後他準備享受足跡最後幾年的好時光,然後帶著滿足和無憾等待上帝的召喚。

但是這美好的夢想卻突然之間被毀了,而毀掉他這個夢想的,就是那個當初他用身家性命冒險支援的伊莎貝拉。

當伊莎貝拉和斐迪南結婚的時候,唐巴維就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對夫妻將來可能會做出一些舉動,他知道斐迪南是個很狡猾的人,而伊莎貝拉則是意志異常堅定,這樣兩個人結合的結果,肯定會導致王室的勢力大增。

不過當時的唐巴維依舊選擇支援伊莎貝拉,這是因為他的領地位於卡斯蒂利亞南方,而當時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最後的國家格拉納達與他的領地很近,為了對抗越來越不利的局面,當時的格拉納達對安達盧西亞採取了激烈的反攻以期望能夠儘量在被最終入侵前在自己國家附近建立起足夠的緩衝地帶。

這個時候的格拉納達君主博阿布迪爾派出的軍隊對包括布哈蘭瑟城在內的很多南方地區形成了威脅,而那個時候所有人都知道恩裡克對入侵格拉納達和驅逐異教徒其實是沒有什麼興趣的。

而對唐巴維來說,格拉納達的威脅要比未來的國王可能會收繳貴族權力更大,畢竟那是個既遙遠又沒有任何根據的事,可摩爾人為了生存導致的瘋狂帶來的威脅卻是實實在在的。

正是因為這些,唐巴維在關鍵時刻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冒險也是回來看回報最大的一次選擇。

他的選擇最終得到了回報,恩裡克被迫宣佈廢除胡安娜的王位繼承權,而後伊莎貝**上寶座,而對於唐巴維在關鍵時刻對他她的支援,女王也表現出了足夠的感激之情。

一切原本會有個完美的結果,唐巴維也已經做好了準備安逸的度過晚年,但是伊莎貝拉卻在這個時候向他,或者應該說是向所有的封建領主們動手了。

當伊莎貝拉一開始宣揚聖蹟的時候,人們並不知道女王的真正心思,很多人純粹出於信仰狂熱的支援,也有些人則是出於這樣那樣的目的同樣樂於看到人間第二天國在卡斯蒂利亞出現。

當時很多人不遺餘力的表示出對女王宣揚第二天國的大力支持,領主們興致勃勃的讓手下人在民間蒐集關於可能出現的種種奇蹟徵兆,然後整理起來派人送往巴利亞多德,而卡斯蒂利亞各地不論真假一下子湧出的各種亂七八糟的祥瑞雖然很多聽上去不可思議甚至是荒誕不經,可看到女王樂此不疲,貴族們還是投其所好的踴躍報告著各自領地裡那些“奇蹟”。

就是唐巴維一開始也只是對女王這麼大張旗鼓的搞祥瑞感到有些無聊而已,他覺得伊莎貝拉大概是平安日子過的太久了,隨著年紀漸大開始為自己身後可能會留下的名聲考慮了。

很顯然女王大概還不滿足於世俗社會獲得的那些成就聲望,所以她才會大肆鼓勵尋找祥瑞,為的是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復興人間天國的虔誠君主。

這原本看上去實在沒什麼,唐巴維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當,可是突然的,一切就都變了!

很多被呈報的奇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異端邪說,那些之前被人們羨慕的聲稱得到了上帝啟示的男男女女成為了惡魔和女巫。

這些人被送到教堂裡受到審訊,教士和牧師們肆意使用酷刑對這些人嚴刑拷打,逼問口供。

當一個地方開始使用一種令人絕望的方式判斷一個人是否是異端時,潘多拉的盒子開啟了。

他們把那些可憐人綁在火刑柱上點燃熊熊大火,然後聲稱如果他們指控的罪行不成立,那麼這些人就可以用虔誠祈禱為自己從上帝那裡得到庇護,出現奇蹟得以獲救。

結果是不言而喻的,很多人就是在這種荒謬的裁決中被活活燒死。

而他們死後還被當成異端毀屍滅跡。

更多的人則是受到了株連,無數人為了擺脫牢獄之災或是更可怕的懲罰不得不變賣家產想辦法為自己或家人疏通。

教士們肆無忌憚的指控某人是異端,同時他們鼓勵民眾告密。

對於告密者,教會許諾可以予以獎勵和賜予贖罪的機會。

這就讓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機會,很多人試圖透過這種方式發家致富或是得到免罪符。

另一些人則把告密當成了報復他人的手段。

而教會對這種動機置若罔聞,他們更關心的是抓異端和女巫。

很多地方的教士們乾脆直接剝奪了當地貴族和法官審判這些犯人的權力,他們直接指示受他們指揮的由民眾和士兵組成的護教軍逮捕關押那些被他們指認為異端的人,然後他們再透過某些荒謬的方式判斷這些人是否是異端或女巫。

而一旦被這麼指認了,幾乎就註定很難擺脫可怕的命運,往往等待被告的是可怕的各種刑罰。

這種被抓的人開始只是普通的城市市民和農民,但是漸漸的,一些底層貴族也受到了牽連,而那些教士們對這些小貴族的手段一點都不顧及,甚至更加殘酷,這終於震動了卡斯蒂利亞的貴族們,他們試圖阻止這場已經燒到他們身上大火,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已經晚了。

卡斯蒂利亞到處都是抓異端燒女巫的教士和跟隨他們的護教軍,而教會的鼓勵慫恿更是讓這他們變得肆無忌憚。以至有些地方的貴族們發現他們正逐漸失去對自己領地裡民眾的控制。

而後,傳來了伊莎貝拉的私人懺悔神甫托馬斯湯戈馬達向女王建議設立教會審判法庭的訊息。

唐巴維從這種種跡象中察覺到了危機。

教會頻繁的以懲罰異端名義干涉甚至滲透封建領主們土地的舉動顯然是個危險的訊號,這種頻頻舉動不但冒犯了貴族們的尊嚴,更嚴重的是隨著這種事情不斷出現,貴族們的權力正在不知不覺中被侵蝕取代。

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這種跡象,教會完全把持了對被懷疑者們從逮捕到關押,最後到判決執行的過程,貴族們已經成了法庭上可有可無的象徵。

而在懲罰異端的名義下,沒有哪個貴族敢於公開冒險站出來指責這種行為。

教士們越來越大膽也越來越放肆,甚至連一些小貴族都無法倖免的被他們拉到法庭上接受從質詢到審判的種種冒犯。

唐巴維察覺到了這其中的不尋常,而當他聽說托馬斯湯戈馬達提出教會法庭的想法,而伊莎貝拉又欣然同意還積極推動時,他終於明白了這一切的根源在什麼地方。

先是大肆宣揚發掘奇蹟,然後當各地紛紛響應把真的假的各種傳說和怪事一股腦的當成奇蹟報告之後,突然翻臉宣佈這些異相都是異端和女巫們的陰謀,然後迅速利用各地教會予以打擊,同時乘機滲透進貴族們的領地,利用教會和民眾直接奪取那些地方的司法權力。

到了後來,當時機成熟後,乾脆宣佈建立教會法庭,徹底架空各地貴族。

很明顯,伊莎貝拉正在利用原本看似人畜無害的造神運動,暗暗推行著剷除異己,削弱貴族勢力的計劃。

唐巴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懼。

之前因為那些審判只是針對普通平民,所以沒有人太過在意,更沒有引起貴族們的警惕,可是當貴族們終於察覺到事情開始向著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時候,局勢的變化則早已經超出他的想象。

托馬斯湯戈馬達會公然提出建立教會法庭,就是因為形勢已經變得對伊莎貝拉十分有利,這是一場利用教會和民眾對貴族們展開的奇襲,很顯然伊莎貝拉在這場戰爭中取得了真正的勝利。

寒風從四周的的望窗裡吹進來,可這點寒冷絲毫不能和唐巴維心底裡的那陣陣寒意相比。

伊莎貝拉的老辣讓唐巴維毛骨悚然。

他想不到那個當初在他看來還只是個稚嫩少女的公主已經變成了一個危險的女獵手。

她在巴里亞多德的王宮裡看似對信仰狂熱的追求背後有著不為人知的意圖。

更可怕的是即便他已經明白了伊莎貝拉的意圖也沒有辦法,因為伊莎貝拉佔據著宣揚基督教義的大義名分。

這就造成了沒有人能和她正面抗衡的有利形勢。

難道以後就這麼任由伊莎貝拉一步步的蠶食,到了最後徹底變成那個女人的盤中餐?

唐巴維不甘的攥著輪椅的皮扶手,他雖然乾瘦卻依舊很有力氣的手指把扶手捏得嘎嘎的響,可最後卻又不得不無奈的放開。

唐巴維動了動被冷風吹的有些麻木的身子,他把包裹著雙腿的鹿皮毯子又緊了緊,然後端起放在一旁的酒杯,喝了口烈酒。

先是冰冷,接著就是燒炙著喉嚨的感覺讓唐巴維的精神一振,他用力吸口氣,然後用力吐出,似乎要把胸中積鬱的悶氣也跟著一起逐出身體。

“伊麗莎白伊拉拉斯塔馬拉,”唐巴維嘴裡喃喃的自語著,對他來說這個名字已經與他的命運緊緊的糾纏在了一起,而且似乎命運已經註定,不論今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和這個名字之間的關係都是無法分割的。

一陣輕輕敲門聲從身後傳來,一個隨從走進來向唐巴維報告:“老爺,那個加多牧師剛剛在城裡執行了一次火刑,他把他的異母哥哥曼多薩宣佈為異端,然後當場燒死了,還有曼多薩的家人,他們都被宣佈為了異端執行了火刑,然後加多牧師宣佈沒收曼多薩家的全部財產收歸教會。”

“這個混蛋,”唐巴維狠狠的捶了下椅子“這下他可是報仇了,當初曼多薩強迫他進修道院的時候可沒想到有一天會是這麼回事。”

“老爺,城裡人們現在都在說加多牧師將來會當主教,甚至是大主教呢。”隨從小心的說“據說他當著很多人的面公開說要懲罰所有異端,哪怕是貴族也絕不姑息。”

“他想幹什麼,把自己當成布哈蘭瑟的大法官嗎,”唐巴維感到憤怒,看到隨從似乎一副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公爵沒好氣的說“還有什麼嗎,都說出來吧,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糟的了。”

“是這樣的老爺,”隨從舔舔嘴唇小心翼翼的說“有人說看到加多牧師執行火刑的時候那位羅馬特西亞公爵就在附近,他看到了整個審判的過程。”

隨從的話讓唐巴維先是一愣,接著就陷入了沉思。

然後他擺擺手示意隨從推著他離開了望室,在城堡的走廊裡,伴隨著輪椅的木輪發出的單調的聲響,唐巴維的臉上也時不時的閃過絲絲變化。

終於,他佈滿皺紋的面孔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他讓隨從推著自己往大廳方向走去,在來到矗立著眾多武器和盔甲的大廳中央後,他任由隨從推著他在大廳裡緩緩轉著圈。

抬頭看著從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來的那些歷代唐巴維家祖先留下來的旗幟,唐巴維發出一聲聲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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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祖父開始,唐巴維家族統治布哈蘭瑟還不到一百年,”唐巴維緩緩的說“但是我的家族從卡斯蒂利亞伯爵桑喬加西亞時代開始就為君主服務,那已經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所以我的家族和任何家族一樣是卡斯蒂利亞最古老的貴族。”

唐巴維像是自語又像是對誰訴說的蒼老聲音在大廳裡迴盪,而他身後的隨從則推著輪椅低眉順眼的慢慢走著,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主人在說什麼。

“一百年也許對一個人是太久了,可對一個家族來說還太短,所以我在這裡以布哈蘭瑟公爵的名義起誓,派蒙尼德唐巴維會是布哈蘭瑟的第四代領主,卻絕不是最後一代領主,唐巴維家族的輝煌,才剛剛開始。”

聽著自家老爺透著不容置疑語氣的誓言,身後的隨從莫名的心頭一顫,腳下稍微有點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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