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說清當聽說蒙蒂納伯爵要向蘇丹挑戰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當時的混亂甚至讓有人在後來回憶的時候感覺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當亞歷山大只帶著一個隨從出現在奧斯曼軍營前時,無數雙眼睛都投在他的身上,很多奧斯曼將領不得不騎著馬在營地裡奔跑,他們一聲聲的呵斥約束著手下的士兵,禁止他們做出任何可能會有辱蘇丹名譽的事情,特別是那些穆色林姆步兵,他們被嚴禁對那位突然出現的歐洲貴族無禮,與此同時,關於這個訊息也被迅速送往了蘇丹的御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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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正在舉行臨齋節的儀式,送信的士兵被擋在御營外等了很久,這也就讓亞歷山大在幾萬人的注視下乾巴巴的站在奧斯曼人的營地外,幾乎整個上午都沐浴在五月的陽光之下。

這其實是很危險的,布薩科的身上已經被汗水溼透,這不只是因為熱,也是因為緊張。

布薩科知道時間拖的越久,危險就可能越大,在經過最初的意外後,奧斯曼人會從漸漸冷靜下來,如果巴耶塞特二世再不出現,那些奧斯曼將領們或許就會認為蘇丹並不把這個挑戰放在心上,那時候他們可不會再顧忌什麼蘇丹的名譽了。

亞歷山大這時候的心裡也是異常緊張的,雖然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反覆考慮過可能會出現的種種結果,而根據他對巴耶塞特二世這個人的仔細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即便蘇丹不會接受他這近乎荒謬的挑戰,可也應該不會就隨便讓個什麼人把他在兵營外邊宰了,可他也清楚無論如何,這的的確確是個十分冒險的舉動。

好在蘇丹最終響應了他的挑戰。

巴耶塞特二世是個很奇特的人,在很多人眼中這位蘇丹和他那創下了豐功偉績的父親截然不同,他的一生其實沒有多少赫赫武功,甚至在亞歷山大的印象中,這位蘇丹不論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兒子相比都只能用“中庸之才”來形容。

至於說與多年後令整個西方為之膽寒的蘇萊曼大帝相比,巴耶塞特二世就顯得更不起眼了。

可就是這麼一位在奧斯曼帝國初期明君輩出的鼎盛時代的君主,卻在後來的歷史上並沒有被他的先輩後後代們的光芒所遮擋,他同樣有著屬於自己的位置。

巴耶塞特二世是個很務實的人,他不會只為了赫赫武功就隨意大興征伐,可一旦決定發動充滿血腥的戰爭,那麼就一定是在其中看到了對他有利的東西。

這樣一個人其實是不太可能接受一個敵人的挑戰的,特別還是那麼個荒誕的理由,就更難想象蘇丹會因為個女人的名譽放棄自己崇高的身份,和另外一個人莫名其妙的打上一仗。

所以當蘇丹從營地裡走出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格外感到吃驚。

早已經聞訊趕來的布加勒斯特貴族甚至引起了騷動,他們遠遠看著那個已經發了瘋的伯爵正在議論紛紛,當看到蘇丹的旗幟出現,然後一個身披奢華的金絲長袍的男人緩緩步行而出時,很多布加勒斯特人因為激動險些發出高呼。

雖然沒有人認識,但是人們立刻就意識到了那個人是誰,因為不論是神態還是他那似乎漫不經心卻又穩健的步伐上,很多人立刻就猜測到這個人就是蘇丹本人。

當看到巴耶塞特二世的身影時,亞歷山大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微微放鬆了些,其實他這個時候並不比布薩科好多少,甚至當蘇丹對他說話時,一開始他因為之前的過於緊張而險些沒能開口回應。

“那麼說,你就是那個蒙蒂納伯爵了?”巴耶塞特的吐字很清晰,帶著羅馬口音的拉丁語甚至比亞歷山大更標準,事實上這位蘇丹不但會說拉丁語,還會說希臘和法語,至於他在藝術上的水準就更不是亞歷山大能夠比擬的“我知道你,你在穆列什和阿爾傑河的戰鬥給我找了不少的麻煩。”

“這讓我很遺憾蘇丹,不過那是我做為您的敵人的職責。”亞歷山大微微點頭行禮,然後他的目光和用有趣眼神打量他的蘇丹對視“不過我今天來找您是因為一場私人恩怨。”

“就是你說的關於那位希臘公主的名譽嗎?”巴耶塞特二世頗為有趣的望著亞歷山大“你怎麼認為我會接受你的挑戰,要知道你現在面對的是一位蘇丹,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帝國的統治者,萬王之王,無數征服者的征服者,你認為我會和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決鬥嗎?”

亞歷山大面無表情的聽著蘇丹的話,他倒是沒想到這位蘇丹還很自戀,不過想想歷代被形容成無比傲慢的奧斯曼統治者們,他也就知道這其實並不稀奇。

奧斯曼蘇丹的傲慢是舉世皆知的,這甚至曾經讓歐洲人感到詫異,而眼前這位,可是穆罕默德二世的兒子,蘇萊曼大帝的爺爺,只是這些身份就足夠他為為自己的出身地位自豪不已了,更何況這位被父親和兒孫的光環掩蓋了才華的蘇丹其實一點都不平庸。

“我認為您會回應,是因為這關係到希臘公主。”在說到希臘公主的時候,亞歷山大的語氣刻意加重,他注意到了蘇丹原本帶著溫和微笑的臉上神色微微顯得凝重起來,這讓亞歷山大確定,他的猜測果然是對的。

巴耶塞特二世默默盯著亞歷山大,過了會才終於說:“那位公主必須付出代價,她既然是巴列奧略的最後血裔,那麼她就得為這個身份承擔應該承受的一切,所以我不會讓她活在這個世上的。”

早已經知道這個結果的亞歷山大微微皺眉,當他聽說索菲婭被傳成是東羅馬後裔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總有一天要面臨這個危險,對奧斯曼人來說,希臘公主這個詞已經不只是一個人那麼簡單,而是一個象徵。

而蘇丹是決不能允許這麼一個象徵存在在世界上的。

甚至即便是如之前有人向巴耶塞特二世提出的那樣,娶那位公主為妻,以此安撫和宣稱對羅馬繼承的合理,可在巴耶塞特二世本人看來,這樣的建議都未必比直接剷除那個禍根更可靠。

與其在以後橫生更多枝節,不如用最直接的辦法徹底剷除後患。

蘇丹看著亞歷山大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又凌厲,他緊盯著亞歷山大的眼睛,緩慢卻毋庸置疑的說:“我可以肯定你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你知道我一定會這麼做的,可你甘願冒著風險來找我挑戰,我想我能猜出你的目的,告訴我想得到什麼?”

“那麼蘇丹您又想得到什麼?”亞歷山大神態自若的反問。

“布加勒斯特,希臘,摩拉維亞和匈牙利,如果可以我希望看到維也納的風光,不過當然我最大的心願是能夠登上羅馬的七丘。”巴耶塞特二世一點都不掩飾他的野心“我的目標是征服整個世界。

“想要征服全世界的人都是瘋子,”亞歷山大不以為然的說,他看到了蘇丹臉上露出的怒意,卻毫不在意的繼續說“不論是亞歷山大大帝還是成吉思汗都曾經夢想征服全世界,但是他們都沒有成功,蘇丹您也許能征服這片土地,但是要想征服整個歐洲大陸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只要殺掉城裡的那個小女孩,這片土地上的抵抗就會消失,然後我的大軍就可以深入歐洲腹地,而我的艦隊甚至可以直接威脅羅馬和梵蒂岡。”蘇丹有趣的看著亞歷山大“除非有人能阻止我這麼做,那麼我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你嗎?”

“對,是我。”

亞歷山大露出個微笑,他點點頭。

蘇丹用有些好笑的眼神打量面前這個似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然後輕輕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來。

“我這麼說的證據就是您肯來見我,”亞歷山大沒有因為巴耶塞特二世看似輕視的舉動而惱火,他有信心證明自己沒有說錯“我向您挑戰的理由或許是荒謬的,但是正如我剛才說的那樣,因為這關係到希臘公主所以您一定會回應我,我們都知道希臘公主對這片土地意味著什麼,特別是您,我相信在您有把握能夠徹底解決這個巨大後患的時候,一定不會介意讓希臘公主的聲望和影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

亞歷山大的話讓蘇丹的眼神變得冷漠了起來,他冷冷的看著亞歷山大,雖然肥胖卻十分碩壯的身軀挺得直直的,這時候的巴耶塞特二世看上去更加威嚴而有氣勢。

蘇丹不能不承認,亞歷山大說到了他心裡。

對他來說,現在的希臘公主已經是他的網中魚,在這種時候他不但不介意那位公主對整個巴爾幹的影響,甚至還希望這個影響更大些,最好是讓所有巴爾幹人都把她當成最後的唯一的希望。

然後,他會把這個希望當著所有人的面徹底摧毀,碾碎,他要讓巴爾幹人明白,他們心目中最後的一點夢想已經破滅,被他們寄予無限期待的那個傳說中的羅馬帝國最後的血裔,已經在他無情的馬刀下徹底煙消雲散。

蘇丹要讓所有人知道,羅馬帝國的最後血裔將和這座叫布加勒斯特的城市一起隕落,他需要從根本上消滅巴爾幹人最後的抵抗意識。

而面前這個年輕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所以才同樣以關於希臘公主的名義吸引他的注意。

“你很有野心,不過運氣不好,”巴耶塞特二世看著面前的年輕人“你會因為這件事成為布加勒斯特最耀眼的人物,但是你覺得你的榮光能堅持多久,當我的大炮轟開那道城牆的時候,也就是你的末日了,到那時候,你從那個女孩身上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

亞歷山大點點頭,接著卻又微微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與蘇丹深邃的眼神對視,隨後輕輕抬起手先向蘇丹身邊的侍衛做了個放心的手勢,然後向後退出兩步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劍。

蘇丹的衛兵當中立刻響起一陣武器出鞘的聲響,同時站在遠處的一群奧斯曼火槍兵紛紛舉起了火槍,無數支黑洞洞的槍口這一刻對準了亞歷山大。

“我曾經發誓保護她,也發誓要讓她擁有別人沒有的榮耀,我記得這些話是在我們離開西西里島的時候對她說的,”亞歷山大看著橫搭在手臂上的佩劍,看似輕鬆的對蘇丹說“那時候我想的是總有一天讓她過上如同貴婦人一樣的生活,讓那些曾經蔑視她的人不得不恭維和諂媚她的美麗和幸福,”說到這亞歷山大回頭向遠處城牆看了看,再扭過頭來時他的神色變得異常凝重“可是現在,她所擁有的已經超出了當初我向她的許諾,我能做的也已經不是給予而是保護,保護她自己也保護她現在和將來擁有的一切。蘇丹,我在這裡可以告訴您,沒有人能破壞索菲婭現在擁有的東西,更沒有人能威脅她的生命,即便是號稱萬王之王的奧斯曼蘇丹也不要妄想能這麼做,我會阻止你,如果你堅持要這麼做,我會讓你付出足夠高的代價。”

巴耶塞特二世有些意外的看著亞歷山大,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的歐洲人會如此膽大包天的當面威脅他,這讓蘇丹除了意外,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好奇。

他不相信這個年輕人是發瘋了,可除了這麼解釋他實在想不出這個人怎麼敢這麼冒犯自己。

“伯爵,我改變主意了,”巴耶塞特二世輕輕搖頭“我不會因為你和那個希臘公主的關係懲罰你,我會為了你今天對我的冒犯而讓你經受懲罰,那個懲罰會讓你為今天對我的無禮後悔,記住,從現在開始直到布加勒斯特城被攻陷那個時刻,我的這句話隨時都會變成現實。”

說完,巴耶塞特二世向亞歷山大手裡的劍看了看,緩緩轉身向營地走去。

“蘇丹!”背後,亞歷山大忽然用很大的聲音喊了一聲,這讓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到他的身上,看著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的巴耶塞特二世,亞歷山大大聲說“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西西里的燈塔守護者,佛羅倫薩的阿格裡領主,比薩攝政,蒙蒂納伯爵,請你記住,如果有一個人阻止了你實現成為萬王之王的願望,那就是我!”

聽著身後傳來的話,巴耶塞特二世慢慢半轉頭顱,似乎要扭過身子去,可最終他沒有回頭。

“你會和這座城市一樣被歷史記住,我會讓你死的光榮些,不過可惜的是你在史書裡註定只會是證明被征服過程中的一個小小註腳。”

蘇丹慢悠悠的說完後,邁著輕鬆的步子向自己的營地走去。

亞歷山大望著蘇丹漸漸遠去的背影,他知道巴耶塞特二世其實說的不錯,在奧斯曼帝國長達幾百年的征服史上,像他這樣的人已經實在太多,無數試圖阻止奧斯曼帝國這架如怪獸般的龐大戰爭機器的人都已經被無情的碾壓成了塵埃,在奧斯曼軍隊所踏過的龐大疆界的土地下,是無數試圖阻擋這個龐大大物的失敗者的累累白骨。

“可是我不是他們。”亞歷山大低聲說,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論是蘇丹還是布加勒斯特人都不會相信他的這句話,沒有人相信他會成為那個阻止奧斯曼大軍這頭怪獸的那個人,所以亞歷山大只是繼續輕聲說“那就讓我們見分曉吧。”

亞歷山大轉身跳上了帕加索斯的脊背,在帶著布薩科向回走的路上,他察覺到有好幾支安納託利亞輕騎兵的隊伍在自己附近遊弋,不過他並不擔心。

奧斯曼蘇丹的驕傲讓巴耶塞特二世不會容忍有人傷害他,甚至蘇丹可能還會希望他一直活著,直到布加勒斯特城陷落的那一天。

遠處布庫裡堡壘的大門也早早敞開,一隊獵衛兵呈兩列矗立在城門兩側。

當亞歷山大走到他們面前時,所有獵衛兵同時向前斜舉手中的長矛,相互搭在一起的鋒利長矛在亞歷山大頭頂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走廊。

亞歷山大從馬上下來,緩緩的從這條走廊下穿過,當他經過時,長矛如同一座座敞開的大門左右分開,而在堡壘門下,一個人正等著他。

吉拉斯騎士神色凝重,當亞歷山大走到他面前不遠時,這位騎士躬身行禮。

“伯爵,今天是奧斯曼人的臨齋節,他們不會發動進攻,”吉拉斯輕聲說,看著亞歷山大投過來的略顯不解的目光,吉拉斯繼續說“所以如果你想要向公主求婚,那麼現在就是個難得的時機。”

聽著吉拉斯的話,亞歷山大卻只是笑了笑。

他繼續向前走去,當經過吉拉斯身邊時,亞歷山大微微側頭對他輕聲說:“你錯了騎士,我不需要求婚,因為索菲婭已經是我的妻子了。”

隨後在吉拉斯目瞪口呆的愕然中,亞歷山大帶著獵衛兵大步走進了布庫爾堡壘的城門。

而這個時候在布加勒斯特大教堂裡,布加勒斯特牧首正抱著一本厚厚的文獻仔細端詳,同時他的嘴裡不住的唸叨著:“受到祝福的神聖的婚姻,這是一樁受到祝福的神聖婚姻啊。”

也是在這一天,在遙遠的蒙蒂納,一身遠行打扮的烏利烏悄悄的離開了蒙蒂納城堡。

1499年的5月,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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