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言!”蒯通厲聲打斷男子,“若欲蒙過一人,可先露出破綻,再一一平之。至時,那人便以為幾身以小人之心奪君子之腹,自覺羞愧,對來者之言聽之任之。閣下隨帶奇物,乃是秦地之物。恐怕翟王心意,閣下已平之。殊不知,於老夫面前,爾僅是弄巧成拙。爾當是子嬰之屬,而非呂馬童之屬臣。是也不是?!”
男子笑意僵住在臉上,看起來極為難看,心中五臟俱駭——被他說中了!
“此外,呂馬童僅是一臣子,近日才升高位。如何有此千里跋涉,面見一國之君仍面不改色之屬?”蒯通趁勢添火,離開董翳,一步步靠近男子。
男子仍僅是強笑,腦中飛速運轉,思慮對策。
“呂馬童傳信入楚之事,老夫亦有耳聞。以子嬰之能,如何不知?僅僅因其為寵臣,便視之不顧?此事本便古怪,難保是子嬰與呂馬童合謀別國之計!以呂馬童之屬身份出使者...其言不可一信!”
“蒯先生,可此人從未言及秦國。”董翳皺眉道,“若是子嬰之臣,跋涉至此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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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子嬰詭計深遠,翟王無需知曉全貌。不聽此人之言,方不會中計。”蒯通皺眉道,一時也想不通其中關竅。
墨楚甚恨子嬰,此人此舉乃助楚壯勢,若非是從計外看出些端倪,蒯通自認恐怕無法將此計與子嬰聯絡在一起。
“不聽?”
董翳摸不到頭腦,男子之言有理,蒯通之言亦非無稽之談,可權衡二人,董翳無法以蒯通模糊不清之語而莫名斷送一條生路。
“待本王思慮片刻。”董翳神情嚴肅,緩緩踱步打量二人。
“翟王不可思慮!思其言便是中計!”蒯通伸手叫道。
男子見蒯通不知深意,吊起的心漸漸放下。
“哈...蒯先生未免過於無賴,韓信之陰謀被看穿,便不許翟王另尋他策。”男子嘲弄道,“蒯先生如此不羈之言,翟王竟可聽進。如此,在下不再強求,翟王率將投河南便好。”
男子隨手晃動火把,正欲轉身離去。
“且慢!本王臣服項公子!”董翳朝著男子。
“哦?”男子止住腳步並未回頭,“看來翟王還算清醒,不過在下話已傳至,翟王趁齊燕二國未攻來時臣服,並不算晚。霸王與公子清掃叛臣後,在下再隨呂統領拜會翟王。”
趁男子轉頭之機,蒯通左手自指,右手掌架在脖間比劃,極力皺眉對董翳施著眼色。
董翳懂得其意,暗暗點頭。
“閣下且慢!”董翳叫道。
“翟王何事?”男子扭過身來,似已不耐煩。
董翳滿臉堆笑道,“閣下之言有理,奈何本王不知河南國之事。此刻若殺殺蒯通,即便韓信未率軍而來,難保申陽之流趁機犯邊。本王今夜欲放蒯通,閣下以為如何?”
請求間,董翳蒯通皆緊盯著男子的神色。
董翳若臣服,楚國大得其利,依照楚國的行事,不屑於殺說服失敗的廢物。男子若執意殺蒯通,相爭之中,難保不會再露出馬腳。
定要一試!
“殺他?”男子挑眉輕笑,“呵,無需如此。翟王若不怕投誠不利,不殺亦可。”
男子冷哼,甩手扔下火把,身形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蒯通未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半晌後才回過神來。
“翟王!不可輕易放過此人,率兵捉住拷打,不怕他不吐真言!”蒯通指著男子消失的方向,張目叫道。
董翳不為所動,目帶殺意打量蒯通,“蒯先生死到臨頭,還欲誆騙本王?此人若欲殺蒯先生,亦未必證明其為秦人,蒯先生大名在外,諸侯皆欲殺之。可而今,此人不殺便定非子嬰之臣。”
董翳邪笑,緩步靠近蒯通。
“據本王所知,子嬰連魏王豹之使臣皆敢殺。蒯先生還有何話說?!”
“這...此人非是不殺,乃是急於逃命!再留此地定會露破綻!”蒯通吼道,氣憤之餘夾雜著膽怯與自責。
董翳若想殺他,他必死無疑。可嘆,已至此時,還是未能弄清子嬰之意圖。
“子嬰,為何如此?!唔——”
蒯通被捏住脖子,連拖帶拽拉回大營外。
“捆住此人!明日送至南行唐,本王欲投項公子!”董翳吩咐手下。
“屬下...聽命!”
白日裡還和睦的二人,僅是片刻便至如此地步。眾兵不知其因,卻依董翳之令行事。
壓著心頭的大事已解決,董翳睏意上頭,掀開營簾倒頭睡下。留被堵住嘴的蒯通於帳外無聲掙扎打滾。
“老東西,閉嘴!”將士猛踢蒯通罵道。
蒯通皺眉忍痛,心如死灰。
......
南行唐,齊軍大營北,近阜平。
田橫獨自一人騎馬,與一蒙面男子並立黑暗之中。
“想不到閣下當真與在下會面,橫還以為閣下誓死效忠臧荼。”田橫輕笑道。
“田統領是在恥笑在下為臣不忠?”蒙面男子望向田橫。
“閣下誤會了。”田橫連忙解釋,“閣下今日前來,亦是行當年之誼。臧荼反覆無常,天下若變,或可反楚,最終為天下人所棄。早尋他路方是上策。”
男子點頭,“臧荼不會臣服任何君主,確非人臣;卻與英布勾結甚深,亦非人主。”
“人主...”田橫苦笑嘆氣,“閣下為將,在下亦為將,雖可率兵,皆要聽於他人,何時可再為王?呵...當年我氏篡齊,今日為人所篡。許是報應吧?”
“報應?”蒙面男子側目而視,“田統領之意是甘願為項氏之臣?”
“有何不可?”田橫悵然道,“齊地過豐,項氏不會仍由外人一統三齊。你我為臣亦可富貴。紛爭之事,交於旁人便可。”
田橫長舒一口氣,“閣下今夜相見,橫自是感激,若想投齊,他日在下會將此事告知項公子。今夜...就此離去吧。”
田橫扯住韁繩,牽馬欲返。
“田統領還是信不過在下。小心當為妙,今夜若離去,田氏便再無稱王之時。”蒙面男子叫道。
田橫只是微微停頓,隨後繼續南行。
“田統領不會以為有秦地陳豨為助,便可成大事吧?”蒙面男子喊道,徹底將話說破。
田橫一驚,左右四顧無人,牽馬重返男子身旁。
“閣下如何得知此事?!”田橫驚問道。
“呵...看來在下果真猜對了。”蒙面男子笑道,“陳豨入燕時,助臧荼滅掉韓廣。此人談吐不凡,亦可將兵。那時,在下便猜測齊王與田統領必厚禮代之。豈料,臧荼以章邯之事遣陳豨至秦,陳豨竟趁勢臣服子嬰,屬實怪哉。”
“家兄身死,齊地為侵。陳豨投秦未嘗不可。”田橫說道。
“若是旁姓,在下斷無此念。可惜陳豨姓陳,世人皆知‘田氏代齊’,卻不知應為‘田陳代齊’,田陳...本一氏!統領之才,甘心為齊氏跋涉西行,此中干係,無需在下多言吧?”
田橫聞言至此,重重點頭,“閣下思慮非常,橫佩服。然,子嬰可否知曉此事。若為其察覺,則大事不成。”
“子嬰何以知曉?”蒙面男子不屑搖頭,“攻巴蜀,大得劉邦之臣,尚且未聞其生疑,收一齊臣,自無心多慮。況且,據聞陳豨私自調兵伐國,子嬰未有爭討,還封后以平此事。秦王後為魏人,騎兵統領為楚人,呵呵...想必子嬰欲仿仁君,用人不疑。”蒙面男子道。
“當是如此。”田橫松了口氣。
“子嬰殺彭越,身為其舊友,在下自當為其報仇。而今,子嬰龜縮關內不動,唯有田統領或可相助在下。這便是在下助統領而非助項莊之由。”蒙面男子繼續說道。
“怪不得臧荼未親至,想來是閣下極力求此戰。”田橫徹底明白此人意圖。
“正是。”男子應道。
田橫靠近男子,側目西望,“再過數日,董翳必糧草不濟,不戰自潰。你我二人此戰有功,他日大事可成。”
“田統領還是過於心急。”男子搖頭,“在下可立功,田統領不可。齊地田項有爭,統領已敗陳餘,再立功便是禍。”
“此言有理,可即便他日由閣下入真定,在下輔之,亦是有功,如何避嫌?”田橫犯難道。
“不勞田統領費心,在下已派人勸降之。董翳所投之人當為項氏,田統領順勢而為便好。”男子笑道,“藏而不露,待機而行,你我大事必成!”
“臧荼不會怨閣下未得此功?”田橫為對方擔憂。
“怨有何妨?何況臧荼急於討好項氏,正和其意。”男子笑道,此計還是今日屬下所言,甚得他心。
田橫盛讚數番,不欲久留被燕人察覺異狀,分而歸營。
翟營內,迷迷糊糊的董翳被臣子叫醒,據聞有燕使到來,本欲不見。聞對方欲勸他歸降項氏,雖覺怪異,但正合他意,仍順勢厚待,攀談甚歡。
燕營中,數名燕兵打扮的秦人,相護對視而笑...
咸陽宮,書房。
子嬰與陸賈弈黑白之棋,子嬰每每落子之處皆在陸賈意料之外。陸賈不得不在對方落子後深思半晌才敢堪堪落子。
直至數步之後,陸賈徹底想不通子嬰心思,停手不動。
“王上棋法甚妙,臣佩服。”陸賈搖頭良苦笑。
“寡人棋藝如何?陸相直言便是,無需奉承。”子嬰擺弄棋子道。
陸賈張口皺眉,似鼓足十分勇氣,“甚差!此步,臣佈局深遠,王上卻只顧棋子相連,割據一方,殊不知正是與人壯大之機。王上若再執泥一角,黑白交錯後,必會為臣一併吞下。正如...”
“正如寡人派人相助項莊?”子嬰忽轉話題。
秦徒之事,子嬰已暗暗告知眾謀士,包括對北燕,南楚的謀劃。荀晉一事,已嚇得陳平久日茶飯不思。子嬰只得將燕地一事說與陸賈。也不知陸賈從何處學來的東西,想要透過下圍棋,以告知子嬰一些謀略道理,便落得此刻的下場。
“助項莊之誤甚於此棋。”陸賈嘆道,“臣知曉王上之心。當年田氏雖代齊,卻大得民心,百年為王,而今齊民怨項而向田。王上欲讓田項內鬥,以亂齊國,掣肘楚國。可若如此,王上該讓董翳投田橫才是,費力而南轅北轍,乃是下下之策。”
陸賈一如陳平當時般表情,“項莊若得董翳之助,田橫將全然無法對抗,徹底淪為傀儡。再有臧荼之助,項氏之勢恐非是大秦可擋。”
“活著總比死了要好。二者若亂,雖是好事,憑項氏之能亦可於短時平復。即便不殺,田橫在齊亦處處受制,總歸仍是項氏之齊,或可甚於今日。不若讓墨楚得些好處,自以為緊握齊國,而不苛待田橫。”
子嬰早做好此謀,亦覺得有些荒誕。
墨楚與他為敵,他竟要相助。田橫“逼死”陳餘,他還要設法保住田橫...
“活至他日又如何?”陸賈問答,“倘如王上之言,陳豨統領與田橫有暗謀,亦無法相助田橫驅項;臧荼心有他算,總需待到項氏疲弱之時。王上南欲疲楚,北卻為一時小利,他日未必可至之局而助楚。屬實荒唐。”
“陸相以為寡人思慮過深而弄巧成拙?”子嬰笑道。
“正是!南計雖甚險,可成便大利。北計卻遠,可近成亦不得大成。王上若欲大成,還需秦徒緊觀局勢以左右之,難保為人發覺,功虧一簣。”陸賈嘆道,“正如棋局,思慮至一步,卻該對手執棋,中生變故而毀大事。”
陸賈鬆開棋子,整個人徹底蔫了下來,不斷嘆氣搖頭。
子嬰早早猜到會是如此,施計時刻意未與群臣商議。
“陸相無需憂慮,世事如棋而非棋,中或生變故,卻亦非敵手執棋,旁人當插手其中。”子嬰解釋道。
“旁人?吳芮身在衡山何以插手北事?”陸賈不解。
“非是衡山王,而是...楚王負芻。”
“負芻豈能助王上?”陳平面色難看,耷拉腦袋聽著子嬰的“亂謀”。
子嬰近日以負芻之心觀九州大局,深知唯有此人可祝他一臂之力。
“負芻兵在九江,若項羽攻之,若不想為項羽發覺,只得率眾逃至別國。”子嬰眯眼道,“如此大軍遷至,亦是難事,只得以投奔為由,行至一無兵之國。陸相可至何國為妙?”
“南陽?英布?”陸賈順著子嬰的話思索。
“正是。”子嬰笑道,“本王曾與尉繚先生打賭,猜測英布必危韓信。尉繚先生不信,當以為英布無兵,雖勇而無法。若有負芻相助,無牙之獸便為食人之獸,韓信免不了為其所傷。”
“以韓信之能,英布未有萬全之法,不會妄動。”陸賈仍覺荒謬,“況且九江不接燕齊二地,負芻如何左右局勢。”
“可負芻有無盡之俠客,似可與大秦秦徒相比。”子嬰說道,“寡人欲取天下,負芻欲代項羽,殊途而同歸。燕齊二地聯合助楚,負芻不會坐實不理。他便是可助寡人,於棋盤之上多行數步之人。”
子嬰手拄下額道,“負芻雖另有別謀,寡人日後見勢可再謀之。近日且先同力行事。”
本是不信的陸賈,此刻也察覺出一絲可行。隱藏了數十年的老東西,暗地裡算計了英布之人,難保不會有奇謀...
若聯合英布,則危韓信。謀劃燕齊,則危楚。大秦雖不出戰,有此人相助,此消彼長間,兩大勢力均會為其所害!
“看來陸相已通寡人之意。”子嬰見陸賈面色緩和,笑道。
“臣仍有兩事不明。”
“愛卿請言。”
陸賈重新端坐開口,“楚人伐越,必有大傷。韓信卻大得,英布為其提防,久日之中無法妄動。韓信勢長之間,英布需待他機。而其勢大成,英布與負芻未必是韓信之敵。”
“非會如此。”子嬰搖頭笑道,
“為何?”
“只因正值此時,韓信得了魏代二地。”子嬰心中略微竊喜,“得地未必盡妙,何況還是從匈奴手中而得。左賢王身死,冒頓傷元氣,卻不妨其不時南下犯邊。代地必為其所擾,韓信需為此伏兵而防,又不可盡除。韓信於安然勢大,非是易事。”
子嬰不由想到七八十年後,封狼居胥的那位率兵打到匈奴腹地,才解決匈奴之饒。如今的韓信絕無此資本,只能放任匈奴犯邊。
陸賈知曉子嬰熟知匈奴,心中接受此言。
“還有一事,事關王上所部大局之外——劉邦若存於世,王上如何留住諸位將士?”
子嬰臉上的笑意倏然消散,這當真是最讓他頭疼的事。
須毋不會莫名害死召平,定是為了劉邦。
沒準此刻的劉邦已經與須毋勾結甚久,積蓄一方勢力。他始終如一根入骨之釘,只需微動便可痛至全身崩潰...
“臣知曉劉邦之能,其若有勢力,知曉呂氏縮於一隅,必會不計前嫌,與其勾結。其現身若早,王上攻伐不成。現身若晚,王上苦心謀劃,攻伐所得之地,難保不會為陳賀統領等人拱手相讓。”陸賈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