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因殺妻而事不成,只想安居九江?”子嬰右側的姬寒縮著脖子驚歎。

來時一路受凍,一行人本想著回去的時候多帶些衣物,未料到走的如此匆忙,來不及添置。生怕反應過來的梅鋗呂雉派兵追上,直至天色昏暗,才敢放慢速度。

四個在眾諸侯國流傳大名之人,在冬季的荒郊野嶺凍得面色煞白。

“英布給吳芮的信是如此說的,殺妻雖頹靡,寡人也不太信此言。”子嬰縮身解釋,以大袖為手套扯著韁繩。

“這倒是難說。”張敖拿不定主意,看向左側最狼狽的張良,“子房先生以為如何?”

“英布...是個能人,不止吳芮,梅鋗,天下人皆不會讓他安居的。或為人所用,或為人所殺。其南陽之地,註定不會長存。”張良頓了頓,“秦王若想招攬他,此刻正是好時機,不然必被他人搶佔了先機,他日與秦為敵。”

“招攬?”子嬰搖頭。

此前從未動過這個念頭,在子嬰心中,漢前的英布便是漢末的呂布,呂布一路殺義父,背劉備,雖勇不義,最終被部下背叛而死。英布先背項羽,後叛劉邦,亦成一方勢力,最終被吳芮之孫長沙哀王吳回欺騙,身死異鄉。

數十萬有罪之人中出的一個稱王盜將,就是一個喂不熟的狼。誰敢用他為臣,誰就是自尋死路。其恐怖之處,遠遠高於陳豨。

“這種人誰愛招攬,誰便去吧。寡人不湊這個熱鬧。”子嬰回絕道,對張良漸漸提防,“子房先生可是心怨寡人險殺黃石公,便出此下等的計謀?!”

張良一愣,隨即一笑,“在下險些忘了,今日的秦王已非僅佔咸陽孤城之時,身旁除了李信統領已有諸多豪傑。若是當初,秦王定會極力為之。”

“這種事,旁人可忘,子房先生該牢記才是。”子嬰冷笑,“子房先生離秦已久,流轉諸國,難免會為了某個君王重歸寡人身旁,算計寡人!”

“王上!”張敖身覺氣場不對,“若非是子房先生,臣不會發現楚王負芻的蹤跡。子房先生隱匿其蹤跡,亦是在相助大秦。”

“恐怕沒那麼簡單!”子嬰斜視張良。

張良最大的功勞雖是制定戰略大局,謀劃起人來,也足以讓人防不勝防。

項羽當年未想將漢中郡分給劉邦,是張良重金收買項伯,最終如願。

分封之後,劉邦仍被項羽扣押在咸陽,無法脫身歸漢中。張良便與還在楚營陳平聯手,先支開范增遣送義帝至彬縣,後張良假稱劉邦若歸沛縣,便在沛縣稱王。不如趕去漢中,再讓他接回家小,警告他老老實實做人。劉邦的軟禁遂解。

子嬰如今最擔心的兩點便是秦地的五穀與招攬的劉邦舊臣。以張良的能力與在劉營的人緣,能輕易毀掉他如今的一切,不可不防。

“秦王豈不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此懷疑,可是會讓在下心寒的。”張良笑道。

“寡人曾給過子房先生機會。”子嬰不為所動,“此外對於六城負芻一事,子房先生之言便自相矛盾,何以讓寡人安心?!”

“自相矛盾?!”張敖不解,“王上所指何處?”

“負芻招攬俠客一事!”子嬰喝道,“子房先生曾言,負芻隱藏多年,卻又說俠客慕名而從負芻。敢問,負芻是如何同時做到此兩點?能讓俠客知曉他的存在,卻不讓天下諸侯知曉?”

張敖不覺皺眉,如此簡單的矛盾之處竟被他忽略了。

“可此事是負芻親口而言,與子房先生無關啊。”張敖急道。

“子房先生與負芻同行甚久,當知曉此因。何不直言告知寡人?”子嬰逼問道。

張良絲毫不慌亂,看著子嬰的眼神反倒帶著些欣慰與欣賞。

“秦王果然察覺其中古怪。”張良笑著反問,“若依秦王所料,負芻是如何為之?”

“負芻當不可為人所知,應是假借旁人之名招攬俠客,而那人之勢力不比負芻小,還能做到名出,而不擔心被諸侯所忌。其與負芻當有使者往來,故負芻可暗地打著那人的名義。”子嬰分析道。

“不錯,正如秦王所料。”張良點頭。

張敖,姬寒倒吸涼氣,偷望著二人。小小的疑處竟能引出另一處隱藏勢力,還能作為子嬰與張良的“暗語”,二人的思略已非他們可輕易參與。

“王上可知那股勢力是...”姬寒問道。

“莊嶠!!”子嬰與張良同時開口。

“是他的後人?!果然!”張敖,姬寒恍然大悟。

莊嶠之名,不太為後人知曉。但名聲在外,神秘的古滇國卻正是他所建立。

莊嶠是楚莊王的後代,亦算的上是楚國王室,又為楚頃襄王的臣子,被楚頃襄王羋橫所派,奪取了巴郡,黔中之西,以及滇地。

莊嶠戰功赫赫,歸國有本該有大封賞,但其後正值秦國攻打楚國,阻斷了莊嶠的歸國之路,莊嶠便在滇地稱王,滇國由此建立。

滇國被莊嶠建立持續一百七十年左右,文明稱得上燦爛,可惜最後遇到了愛征討的漢武帝,於是亡國。

“負芻是楚國王室,莊嶠亦是,二人因此身份,於是暗地相連。而今的楚國為項氏所佔,心向懷王的楚人俠客,不滿項羽的其他諸侯俠客以為莊嶠後人為正統,於是在偽召下投奔,後被負芻在楚地攔截。”張良解釋道。

“天下紛亂三年,臣竟忘了除了死去的懷王羋心,還有一股楚國正統。”張敖嘆道,暗暗自責思慮不周。

“天下之中恐怕只有負芻還惦記著那個邊陲‘楚王’了。”姬寒苦笑道。

“在下已以實言相告,秦王可否安心?”張良笑道。

“寡人...不安心!”

子嬰一喝,重將緊張的氣氛點燃。

“王上還有何事?”張敖不敢再為張良求情,今日的張良在他眼中亦是極為古怪。

“負芻謀劃多年,當知名聲為重,邊陲楚王之名還不足以讓寡人一位俠客皆未得!”子嬰策馬繞過張敖來到張良身旁,“身懷野心之人不會想著將雞蛋全放在一個籃子裡,除了滇國,投奔他的俠客恐怕還有投奔之因!”

子嬰直視張良,“與齊地有關?對吧?”

“哈...秦王又猜對了。”張良笑道,心感是時候全盤告知了,“不止齊地,還有三晉之地。齊地此刻不僅是項田之爭,還有曾經的齊國王室,姜氏。三晉之地,隱藏著周朝王室,周氏。負芻與這群早已流落江湖的王室勾結,是俠客歸附的另一原因。”

“周氏?”子嬰若有所思點頭。

季布被劉邦追殺後便是先隱藏在一週人家,後被送到朱家手中,最終在夏侯嬰的說服下免於一死。

“看來,子房先生這次終於說了實話。”子嬰嘆道,“負芻那個老東西手伸的怪長的。”

“子房先生如何不直言相告?!倘若王上猜不到其中關竅,豈不是始終小覷著負芻?”姬寒皺眉,“還是說,子房先生從未想過告知?!”

“二者均是吧。”張良眼帶深意瞥了瞥張敖,姬寒二人,“秦王的李信統領算計過在下,在下亦知秦王不少...陰謀,此事便當做對秦王的試探,若秦王看出其中深意,在下便不計過往,不理會那些陰謀,憑藉秦王不殺家師的恩情,為秦王盡心思慮。此刻看來,秦王過關了。”

張敖二人不解陰謀何在,子嬰卻心知肚明。但僅憑張良口頭上的承諾,子嬰仍是對其放心不下。盤算著歸秦地後,重整秦徒眾,對其嚴防緊盯。

姬寒對張良之言,亦心有不服,“子房先生相助劉邦之時,可無如此考驗。即便如此言,還未至秦地便如此刁難般試探,未免有欺主之嫌。”

“今時不同往日,沛公若奪天下,看似難而實易,秦王卻正相反。如今的九州之爭,可不止是當年伐秦時那群人參與。”張良四顧道,“北匈奴,東箕氏侯國,南滇國,趙佗...除了西側,均會有外敵插手,恐怕每個本處邊陲無力奪天下之人,均會尋求外敵相助,不容小覷。秦王他日之路極為難行,此刻試探亦是當做給秦王提個醒吧。要...步步為營,提防任何人。”

子嬰輕輕點頭,張良此番言談給本以為大勢已定的他,重重的提了個醒。

內史郡,隴西郡,漢中郡,巴,蜀郡,長沙郡雖得,卻也僅是如此了,再想向外拓張,只能再等待一個機會,再等上一年。而這一年之中,還需要時刻觀望,暗暗左右各國局勢,不會比戰事放鬆。

“走吧,大秦之內還有眾多大事等著寡人呢。”子嬰苦笑嘆道。

張敖二人跟著點頭,頓覺大任在身。

“有一事,臣心有疑慮。”姬寒問道。

“何事?”子嬰有些緊張,姬寒若一心想在韓地為王,還是他日的一個麻煩。

“王上...此行應還是過南陽之地歸秦,如何總是北望河南國?”姬寒思索道,“以如今的形勢,河南國的韓信對王上的威脅更大些吧?”

“這...”子嬰松了口氣,一股愁意湧上心頭,“只因...有個人若歸齊地,無法輕易過曾經的西魏地,只能從河南國而行了...”

落雪紛至,子嬰一行終入南陽,忍著寒意飛奔至宛城。

第二次來此地,姬寒一時間莫名感覺極為詭異,時時提防著宛城內的百姓與將士的行動。

姬寒不顧寒意,抽劍在手,“王上,此地明面上的將士與百姓相較來時,少的太多了。難道是那日英布心怨王上,將其藏匿設伏臣等?!”

“當是不會。”子嬰搖頭但亦覺怪異,“不止宛城,其他重城之軍民亦少了不止半數,英布總不至於為了四人而鬧出過大的動靜。”

“英布不得人心,今又大勢頹靡,將士私逃,百姓遷居當是常事。”張敖解釋道。

“是韓信。”張良笑道,“如此程度的遷居,自是有人刻意為之。南郡四處各國,吳芮,秦王,梅鋗從未插手,只剩那個急於招兵買馬的韓信了。”

“當是如此。”姬寒贊同點頭,“呵...一個招兵買馬,一個不得人心,真是韓信天賜的良機。”

身為原本的同名同姓之人,姬寒見韓信如此形勢,心中有些嫉妒。

“刻意為之,也該有人裡應外合。諸位隨寡人再去拜訪那個九江王,看看那個賁赫統領是死是活吧?”子嬰笑道。

“賁赫?他對英布可是極為忠心,王上以為是他勾結韓信?”姬寒不解。

“只能是他!”

子嬰不想深做解釋,策馬衝在前方。

“子房先生以為呢?”張敖緊隨步伐,問向張良。

“哈...看看便知,在下還是信服秦王的猜測的。”張良笑道。

白雪倒映的爐火之光,反射在英布背對眾人的臉上,鏗鏘的錘鍊之聲充斥冶煉之地中。

“諸位歸來的出乎本王意料。”英布聲音有氣無力,“看來是與吳芮相商的大事極為順利,不過本王亦未信錯,秦王是不會聯合吳芮殺來的。”

見英布如此頹廢,子嬰雙手忍不住握劍。敵友之勢變幻數次,最後重歸於最初——坑殺秦兵之仇必報!

“吳芮亦不會殺你,梅鋗他日會代勞。”子嬰下馬,緩緩靠近英布,“不過...梅鋗還需先佔九江地後再來攻伐,寡人今日倒想搶了他的先機!”

未等到英布反應,一柄劣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九江王,昔日之債今日便還了吧,死在寡人手中,你不算枉死。”子嬰陰沉道。

“吳芮可曾見到本王的竹簡?”英布忽地話鋒一轉。

“看到了又如何?非要死在吳芮手中才算安心?”子嬰冷笑,“衡山王夫婦可是極不願再見你一眼呢。”

“這樣啊。”

英布微微嘆息,“如此說來,本王當被天下所棄了。秦,楚,衡山,九江,甚至南陽再無立足之處...這種死法倒是真夠徹底的呢。”

“自作孽,不可活!”子嬰喝道,“既然書簡之中已做好死的準備,便跟寡人歸秦。寡人要當著大秦子民的面,一刀刀殺了你!姬統領,綁了他,帶回秦地!”

子嬰收劍,站在一旁死盯英布。姬寒伸手便要去撕扯英布衣物,以衣做繩。

“哈哈哈...秦王...還是太年輕了啊!”

姬寒的手剛要觸碰到英布,英布話音陡然一烈,全無剛剛無力之貌。

“小心!”子嬰見狀不妙大喝。

姬寒後撤數步,面前一道白光閃過,一柄光潔鋒利的三尺短劍橫在英布手中。

姬寒連忙捂住脖子,幸好鐵劍不長,只是在脖子上劃出淺淺的血跡,倘若再長上一寸,姬寒便身死當場。

英布握劍挺身,抬起下顎邪笑,“有一件事,本王從未告知過任何人。如今的被天下摒棄非是在下第一次‘身死’,上一次還是拜秦軍所賜,驪山之刑。那一次才是真正的絕望!

哈哈哈...不過那一次本王還是挺過來了,黃極忠已死,本王便是數十萬人中唯一的一個‘蠱蟲’!豈能輕易頹靡倒下啊?!!”

“寡人猜到了!”子嬰怒瞪英布,“你給吳芮的竹簡只是向阻止他攻伐南陽,真是夠假惺惺的,噁心!”

“錯!”英布眯眼似在回憶,“吳芮在本王不堪之時嫁女,他算得上是將本王從‘死’中解脫的人,竹簡算是對他的最後回報。從今以後,不會再有人能擾亂本王。本王奪天下之行,才剛剛開始!”

“開始?”姬寒不屑冷哼,“你的賁赫統領此刻跟了韓信吧?軍民皆從他人,南陽遲早被滅,你還有什麼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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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民?”英布背對火光,張開雙臂邪笑,“他們不正在此地嗎?爾等是在找何物啊?”

話音未落,鏗鏘的打造生驟然而止,造劍之人放下錘子,迅速從身旁拾起明亮的鎧甲披在身上,片刻間護在英布周圍。

“呵...僅憑著著幾個人嗎?真是寒酸。”姬寒笑道。

未等姬寒笑意消散,整整齊齊腳步生從四面八方響起,同是身披鎧甲,手持精鐵利刃的將士將四人緊緊包圍。

“九江王這次是想用兵刃之利殺了寡人?似乎還是不夠呢。”子嬰輕輕搖頭。

“秦王誤會了,本王此次可不想殺秦王。這群人是用來自保的。”英布邪笑道,“不知秦王可否聽過魏武卒的名號啊?!”

子嬰眯眼看去,眾人確是三晉之人的模樣,只看身形便知是訓練有素之人。

“這些人...韓信的人?!”

張敖驚訝望向張良,張良亦是一副駭然的模樣。

“看來是韓信有這個膽子,與狼同行了。”張良嘆道。

“秦王好久不見了!哈哈哈...不知秦王是否想念在下啊?”粗狂的聲音從將士中傳出,賁赫那張兇巴巴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

“在下說過,不會背叛九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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