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的夜,從來沒有這樣過。

這座南楚曾經最為繁華,也是最為重要的郢都,此刻比之過往的那些日子,實在是不知道要冷清多少。

那些以往徹夜都會人聲鼎沸的青樓賭館,此刻都沒了聲響。

那些酒家裡再沒有失意的讀書人醉酒作詩,縱聲高歌。

沒有那麼些狂生在深夜裡罵著君主昏庸,也沒有那麼些貴族子弟紙碎金迷。

就連打更的更夫也沒了。

青石鋪就的街道,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

遠處的樹枝上只有一隻快要離去的野雀。

但此刻的郢都,從並不冷清。

廝殺聲和哭聲在郢都裡到處都是。

大祁的士卒雖然攻破了郢都,但入城之後,還是遭受到了頑強的抵抗。

本來就沒了幾個守軍的郢都,是抵擋不住大祁的虎狼之師的。

此刻在同大祁的士卒們廝殺的,絕對不是南楚的士卒。

他們之中,有郢都城裡的小吏,也有停留在此的江湖俠客,但更多的卻是普通百姓。

或許是教書先生,或許是殺豬的屠夫……

顧泯朝著更為僻靜的南城跑去。

沒跑幾步便聽到遠處便有聲音遙遙傳來,像是哭聲,而且聽著這哭聲還不是婦人稚童,而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哭聲。

隨著一陣寒冷的秋風吹過,那個男子的哭聲越發的大了起來,“我南楚經歷風雨二百七十六年,什麼樣的風雨沒經歷過……可怎麼……怎麼……就要沒了呢?!”

“賊老天,你何其不公啊,我南楚何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

哭喊聲嘎然而止,然後是某種東西相撞的聲音,再之後便是重物跌落在地面的聲音,再然後便是長久的寂靜。

不多時,便又傳來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

聽著這些聲音,顧泯有些沉默。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色帝袍的男人,那個男人背對著顧泯,身上穿的帝袍雖然和南楚皇帝的帝袍都是白色,但兩者卻還有些微末的區別。

他絕對不是南楚歷史上的某一位君王。

顧泯看著他,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受。

片刻之後,那個男人轉過身子,可顧泯還是看不到他的面容,那個男人的面容好似藏在一團迷霧後,很難看到。

但就在他轉過頭來的那一刻,顧泯便感受到一股睥睨天下,彷彿四海八荒都要臣服的氣勢。

那股氣勢是在那個男人身上傳出來的,他就站在那裡,便好像腳下踩著的都是四海八荒,他身上有一股帝王之氣,而且這股帝王之氣,勝過顧泯見過的所有帝王。

顧泯看著那個男人,問道:“你是誰?”

那個男人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顧泯說道:“朕這輩子見過很多人,沒有一個人有你這麼懦弱。”

聲音不大,甚至都沒有嘲諷的意思,但卻很刺耳。

那個男人漠然道:“南楚沒了,你還活著,要做什麼?”

顧泯站在原地,聽著這話,有些痛苦的捂著腦袋,面露痛苦之色,他盯著那個男人咬牙說道:“這……不是真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這是假的!”

那個男人冷笑道:“這當然是真的,至於你為什麼沒見過,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在郢都嗎?”

顧泯頭痛欲裂,但他抬起頭正想著說些什麼,忽然眼前場景突然變幻,自己出現在了山林裡。

在自己眼前,一個小太監,正在跋山涉水的朝著某處走去。

顧泯知道,那就是當初的自己。

他看著當初的自己走了很遠,然後在一棵樹前停下,靠在那棵樹上,脫了靴子,露出滿是血泡的雙腳。

他在郢都待了那麼多年,什麼時候走過這麼遠的路?

更不要說是翻山越嶺了。

“連郢都都不要了,你要去什麼地方?”

那個穿著雪白帝袍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不遠處,看著那個累得幾乎是要虛脫的少年,淡然開口。

“大廈傾倒,一人之力,已經沒了辦法改變,我要去柢山,要修行,成為了修行者,才有機會重建南楚。”

顧泯看著在樹下的自己,有些失神的說道:“除了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呢?”

成為修行者,也不一定能夠完成自己的目標,大祁的皇帝也是個修行者,想要復國,豈非要先戰勝他?

可自己能夠戰勝他嗎?

“他很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戰勝他,即便戰勝他之後,我一個人也沒辦法重建南楚,況且……”

說到這裡,顧泯沉默下來,大祁皇帝認為他是他的皇子,顧泯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

“況且你還可能是大祁的皇子,為什麼要為了南楚而流血。”那個男人接過話來,看著顧泯說道:“你覺得你真是大祁的皇子?”

顧泯搖搖頭,還是有些失神,他當然不願意也不想自己和大祁有什麼關聯,不然這會讓他感到迷茫,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那個男人冷笑道:“你這樣懦弱的人,怎麼也配姓顧?”

這句話好像是一根針,活活地就刺進了顧泯的心裡。

讓他千瘡百孔。

他表現的極為痛苦,眉頭都皺成了一個“川”字。

“我姓顧!”

“既然是姓顧,為什麼要去想你姓姜的事情?”那個男人的語調軟下來,“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這麼可笑的事情?”

顧泯有些沉默,沒有說話。

那個男人隨便找了根枯木,然後坐下,這才說道:“你拜入柢山了,

然後呢?見過那個皇帝了,想好要多少年才能打敗他了嗎?”

顧泯說道:“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走,他也一直在走,但我不知道,是我走得快還是他走得快。”

中年男人平淡道:“他不會比你走得快,你走得比所有人都快。”

顧泯又一次沉默,他在修行上,當然很快,但這麼快,也不見得有用,就像現在,他在破廟裡,即便不會輸給同境的修行者,但若是沒有六塵和尚,沒有姜令,他早就死了。

境界差距很大,沒有人願意等到他真正成長起來的那一天。

越是天才,便越是受人敵視。

當年的晚雲真人是這樣,再之前的那些天才也是這樣。

換個角度來看,這些受人敵視的人能夠成長起來,才是真正的天才才對。

受過大苦,成就必然更高。

“都是謬論,成就和境遇無關,和天賦也沒有絕對的關係,都在自己,你低頭看看,在自己的那顆心上。”

那個男人從枯木上跳下來,看著前面的顧泯已經碰到了小師姐洛雪,便覺得有些無趣了,他轉頭說道:“想看看,你走之後的郢都嗎?”

顧泯之前所見的夜晚,所見的那個青衫客,所見的那個披甲將軍,都是自己沒有見過的。

顧泯一愣,小聲問道:“這是夢嗎?”

那個男人說道:“你要是把這裡當成夢也可以,但說不定這才是存在你腦海裡真實的東西,你所堅定的,或許是假的。”

“這怎麼可能?”

顧泯有些失神,便看到那個男人一招手,場景又變了。

眼前是郢都。

顧泯抬頭看了看天幕,發現太陽還沒落山。

……

……

日落之前,大祁的士卒跨過了汨羅江,進了郢都城。

半個時辰之後,大祁的士卒控制了整座郢都,然後郢都裡的所有百姓便都被趕到了郢都城中的那條主道兩旁。

郢都城的建造和其他南陵五國的都城並無區別,都是皇城位於中心,四道城門分別都有主道筆直通往皇城。

此刻大祁的士卒讓所有人立於東門通向皇城的主道兩側,便只為了一件事。

讓郢都城裡的南楚百姓看清楚他們的君主是怎麼被大祁帶走的。

大祁用這樣的方式帶走南楚的君主,為得自然是從根本上擊潰這些南楚百姓的心理防線,讓他們知道大祁的強大,以及自己的渺小。

夕陽落在皇城的外牆上,將這座皇城照耀的有些熠熠生輝,而主道旁每隔數步便立著的那些穿著黑色甲冑的大祁士卒,渾身都散發著寒冷的意味。

主道兩邊的人群裡,臉上滿是塵土的顧泯穿著一身藍青色的衣衫,看著那座皇城,眼睛則是微不可查的打量著四周的大祁士卒。

這一次,顧泯成了故事裡的人物。

他沒有旁觀。

不遠處,那個穿著帝袍的男人說道:“這是不是真實的呢?”

“小公公,咱們的皇帝陛下會死嗎?”驀然間,有人開口問道。

顧泯一怔,隨即轉頭,有些疑惑。

片刻之後,顧泯朝那人苦著臉笑了笑,然後搖頭,沒有說話。

他的腦海裡出現了許多別的記憶,在這段記憶裡,他是才從皇宮裡逃出來的小太監。

他雖然也是才從皇城裡逃出來,但絕對不會知道大祁的想法。

那個穿著士子衣衫的年輕人雖然也知道多半得不到答案,可還是忍不住黯然。

雖然依著大祁和南楚兩國國力比較,南楚被滅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當真發生了,南楚百姓誰會無動於衷?

顧泯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正想著說話的時候,皇城的宮門開啟,一架囚車從皇城裡駛出,前後都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大祁士卒。

那個長相俊美,穿著雪白帝袍的少年便在囚車裡,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

顧泯看著那個少年皇帝,神情複雜。

“怎麼不是陛下?!”

人群之中,忽然生出聲響,是個魁梧漢子,他看著那個少年,一臉的疑惑。

郢都城的絕大部分百姓沒有見過南楚的皇帝陛下,但是他不同,他之前在皇城裡當差,不知道跪過多少次南楚皇帝,自然也知道那位南楚皇帝的長相。

他也是最近才跑出皇城的侍衛之一。

“三個時辰前,南書房走水,陛下龍御歸天……”有個最近才跑出皇宮的侍衛開口說道。

這是件大事,但沒有人過多傷心。

“難道這位是泯王?”有郢都城的官吏試探開口,幾乎整個郢都城的人都知道,那位南楚皇帝十分暴戾,在即位之後便前後殺了許多皇族子弟,加上自縊的,暴病而亡的,在三年前,郢都城裡邊只有泯王一人是除去南楚皇帝之外的皇族了。

他們是同胞兄弟,年紀相差極大。

泯王向來深居淺出,沒有任何朋黨,只怕見過他的人,整個郢都城都沒有幾個,只是一直有傳言,說是那位泯王生得俊美異常,別說是郢都,就連整個南楚,都沒有任何人比得上。

而此刻在囚車裡的那個少年,生得也是極其俊美,一身雪白帝袍更是增添了幾分風采,要不是此刻坐在囚車裡,只怕會更加奪目。

南楚皇帝龍御歸天,那麼泯王自然便該是南楚的下一位皇帝。

不過這個少年皇帝太過倒黴,很快便要變成一隻籠中雀了。

無數人看著那架緩緩駛過的囚車,心裡都充滿了嘆惋以及哀傷。

然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哭聲。

主道兩旁幾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顧泯也不例外。

囚車裡的那個人,是李鄉。

那個少年皇帝則是從囚車裡站起來,環顧四周,臉上也有些動容,這位才做了不到半天皇帝的少年有著同齡人難以企及的平靜,看著這些哭泣的南楚百姓,他高聲喊道:“莫哭,南楚江山不在,朕還在!”

光是這麼一句話,帝王氣度盡顯無疑!

在那架囚車之前,明顯身上甲冑要更為精緻的大祁校尉看到這一幕,有些譏笑道:“倒是比其他五國有些意思,可這又管什麼用?”

在大祁的三年南征之戰,他們只死了不到一萬人,便拿下了足足萬里疆域,可一提及大祁的虎狼之師,那些大祁的士子們,一定只會想起北方的十三座軍府。

想起這件事,這位校尉便覺得眼前的南楚百姓變得聒噪起來。

他有些不耐煩,便要讓那架囚車的速度快上一些,早些出了這座郢都城,把這個南楚皇帝帶回鹹商城,他們便可好好休息一番。

鹹商城裡的那些好地方,這會兒想起來,他便覺得極為舒暢。

這是還沒等到他想太多,天際便劃過一道白色煙霞,好似一柄利劍,劃過那道絕美的晚霞。

將其分成兩半。

顧泯抬頭看了一眼,差點驚呼出聲。

過往的很多年裡,只要有晚霞,他每日都是要看的。

郢都的晚霞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可這一道白色煙霞,卻是更美。

顧泯能有幸看著那道白色煙霞,可那個校尉運氣便要差些了,早在那道白色煙霞出現在天邊的時候,他便下意識抽刀,可尚未拔出那柄戰刀,那道白色煙霞便來到他身前,將他的身體洞穿。

那甲冑沒能阻擋分毫。

校尉倒飛出去,屍體在那條直道上一直滑行,最後撞在了皇城城牆上,才停了下來。

一眾大祁士卒紛紛抽刀,在極短的時間裡便結成戰陣,由此可見大祁士卒的戰力,冠絕南陵,並非毫無根據。

煙霞散去,一個青衫中年人出現在城中。

他負手而立,自有一派仙風。

街道兩旁的百姓們都驚慌不已,只有顧泯盯著遠處大開著的城門,腦海裡在飛快的推算從這裡到逃出郢都的可能性。

只是那個青衫中年人即便以這樣姿態出現在城中,城門處的大祁士卒仍舊是沒有離開。

顧泯皺起了眉頭。

就在這個時候,在他的視線裡,城頭上出現了一個披甲的將軍。

又是那個披甲將軍。

顧泯想到了他的名字。

應該是大祁的南征主將,柳千樹。

暮色下的郢都城頭,本來便是金光熠熠,當那個身材偉岸的披甲男人出現之後,金光落到他的甲冑之上,讓那個男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天上的神將。

“柳千樹,拿命來!”那個青衫中年人之前斬殺校尉不過隨手而為,他真正在意的對手,是眼前的南征主將柳千樹。

踏破南陵五國的柳千樹,成了很多人的仇人,在這三年裡不知道遭遇過多少次暗殺。

那些南陵五國的修行者,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食其肉,寢其皮。

“如果言語就能殺人,本將也不用親自來這裡走一趟了。”聽著這話,柳千樹冷笑不已。

話音未落,他便已經朝著青衫中年人走了過去。

走在半空中,柳千樹每一步都像是在擂鼓,讓人覺得極為不好受。

青衫中年人不再言語,只是一手捏劍指,朝前一遞,便有一道白色劍氣湧出,劃過天際,斬向柳千樹。

之前那道白色煙霞也不是什麼煙霞,就是劍氣!

這便是修行者的手段。

那道白色劍氣湧出,看起來威勢駭然,換做這郢都城的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在這道劍氣下活下來,可柳千樹卻是避也不避,只是等到劍氣快要臨近身前之時,便揮手打散。

高下立判!

打散那道劍氣之後,他只是冷笑一聲,“你們這些鼠輩,不過喪家犬而已,我大軍壓境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這會兒卻敢出現在本將軍面前?”

那青衫中年人來不及回話,只是面色微變,就要遞出第二劍,可很快便被臨近身前的柳千樹一拳砸中,他雖未倒飛出去,但身形也是搖晃不已。

柳千樹臨近那青衫中年人,便宣告戰鬥接近尾聲。

他一把捏住那個青衫中年人的脖子,然後用力一捏,將其直接捏死。

然後柳千樹將屍體扔出。

柳千樹獰笑著說道:“這是大祁的土地,不是幾隻臭魚爛蝦便翻得起風浪的!”

顧泯看著這一幕,似曾相識。

然後他終於想起,原來這就是之前那個夜晚裡看到的那個青衫客,柳千樹是那個披甲將軍,甚至連他說的兩句話,都和之前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場景和時間都不一樣。

顧泯看向那個中年人,後者說道:“我說了,你認為是真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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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泯說道:“我沒看到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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