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虞的懷疑是正確的,陳太師並未撤兵。

還記得七月下旬時,趙虞在館陶以‘左將軍周虎’的名義調兵,當時響應他號召的並非只有河北各郡,其實東郡與平原郡也相繼收到了訊息。

但當時同時也發生了另外一件事,即新君李虔在下詔罷免左將軍周虎之後,又用左將軍的官職招攬了泰山義師的諸天王。

儘管李虔做出此舉的主要目的,是想要透過泰山義師控制東郡與平原郡,切斷太師軍返回邯鄲的退路,將陳太師的軍隊阻擋在大河以南,但他將左將軍的官職許以張翟、朱武、王鵬等人,也未嘗沒有挑撥泰山賊與周虎勤王軍的想法。

然而遺憾的是,李虔萬萬也沒有想到,看似與周虎水火不容的泰山義師,實際上其軍師張翟卻暗中效忠前者。

於是在趙虞的授意下,張翟毫無顧慮地吞下了李虔給予的好處,在經過一番內部商議後,最後由王鵬領了‘平原郡守’的官職,而朱武則領了‘東郡守’的官職。

然後,泰山義師就將精力投入到了攻佔東郡、平原郡方面,並未插手邯鄲與周虎兩股勢力的內戰。

由於泰山義師當時得到了新君李虔的授權,平原郡當時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應對泰山義師的侵入——你說泰山賊是賊吧,人家得到了邯鄲的授官;可要說名正言順吧,新君李虔自身便得位不正。

因此在幾番猶豫後,平原郡最終決定在一定程度上抵抗泰山義師,同時靜觀新君李虔與左將軍周虎這兩股勢力的最終勝負。

正是因為泰山義師的介入,平原郡自然也就沒有餘力派兵前往館陶增援趙虞,但郡守黃汾,卻將發生於邯鄲的變故,派人稟告了坐鎮於山東臨淄的鄒贊。

當時差不多是七月末,鄒贊在臨淄收到了平原郡送來的訊息,驚得面色大變。

被他不幸料中,涼州楊氏終究是相助三皇子李虔,大逆不道篡奪了皇位。

心驚之餘,鄒贊立刻親自前往東海郡,準備與陳太師商議對策。

八月初,在經過了三日的不間斷的趕路後,鄒贊抵達了東海郡的郯城。

在見到陳太師後,鄒贊將他所知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陳太師:“……父親,大事不好,前兩日平原郡守黃汾派人通知我,楊氏兄弟終是協助三皇子李虔謀奪了邯鄲,篡取了大位……”

別說在旁的毛錚、王謖二人聽得面色大變,就連陳太師亦皺起了眉頭。

陳太師皺著眉頭問道:“居正呢?他在做什麼?”

鄒贊解釋道:“據黃郡守派人傳來的訊息,居正遭到了楊雄的暗算……當時,居正與魏郡守韓湛,正監督楊雄攻打被泰山賊攻佔的東武陽,沒想到入夜之後,楊雄竟聯手泰山賊,一共偷襲了居正與韓郡守的軍隊,致使二軍損失慘重……”

“勾結泰山賊?”王謖驚呼道:“那楊雄怎麼敢?!”

陳太師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在他看來,既然楊雄已決定協助三皇子李虔篡位,那麼勾結泰山賊又算得了什麼?

在思忖了一下後,他沉聲問道:“居正怎樣?”

鄒贊吐了口氣,勉強擠出幾分笑容道:“所幸,在韓郡守的拼死相救下,居正得以率敗軍撤入陽平,雖一度被楊勉的大軍包圍,但很快居正便扭轉局勢,透過一場夜襲重創了楊勉所率的涼州軍,甚至於,其麾下猛士牛橫還當場斬殺了楊勉……”

“哈!”

王謖聞言轉憂為喜,笑著說道:“果然是那個叫牛橫的猛士麼?當日二哥就預測楊氏兄弟怕是要在居正帳下這員猛將手中吃虧,果然……”

從旁,陳太師繃緊的面龐,亦稍稍放鬆了些,然而接下來鄒贊卻又說出了一件噩耗:“……只是,居正終歸是被楊勉在陽平拖了幾日,在此期間,楊雄趁機率涼州軍謀奪了邯鄲……”

聽到這裡,王謖面色大變,畢竟他的夫人徐氏,還有他大哥鄒贊的夫人,可都在邯鄲呢。

“大哥……”他不安地看向鄒贊。

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鄒贊寬慰道:“弟妹無事,據訊息稱,邯鄲陷落的那日,褚燕保護著太子李禥,祥瑞公主,還有內人與弟妹強行突圍,眼下居於館陶,相安無事,不過……”

“呼——”

王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心下暗自慶幸。

旋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妥,臉上露出訕訕之色。

陳太師並沒有在意王謖方才的舉動,他皺著眉頭看著鄒贊,看著後者臉上的凝重神色,問道:“不過什麼?”

只見鄒贊舔了舔嘴唇,猶豫說道:“……太子殿下沒能走脫。”

陳太師面色微變,眼神隨之變得銳利起來。

不得不說,相比較擔憂晉天子的安危,老太師更擔憂太子李禥,畢竟在他看來,三皇子李虔應該不敢弒父,否則縱使被他成功篡位,天下人也不會接受這位弒君、弒父的新君,相信這一點李虔、楊雄等人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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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虔敢不敢弒兄,那就說不定了。

在長長吐了口氣後,陳太師沉聲問道:“居正現在在館陶麼?”

“是的。”

鄒贊點點頭道:“據黃郡守傳來的訊息,居正在陽平脫困後,便率軍前往館陶與褚燕軍匯合,而後便派人向各郡請援,打算組建勤王軍奪回邯鄲,黃郡守之所以得知此事,也是這個原因。”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而邯鄲那邊也沒有坐以待斃,三皇子李虔在楊雄等人的協助下,軟禁了陛下,竊取大位,反過來誣陷居正與太子李禥勾結,試圖對陛下不利,他們以此作為罪名,罷免了居正左將軍的之物,就連父親與我等幾人……亦相繼被罷免。”

“李虔他怎麼敢?!”毛錚聞言驚怒道:“他瘋了麼?”

一個篡位的皇子,居然下詔罷免了陳太師與陳門五虎的官職?他李虔難道不知,陳太師與陳門五虎乃是晉國的脊樑麼?

相比較毛錚的驚怒,王謖倒不複方才以為自家夫人與大嫂雙雙遇險的驚慌,冷笑道:“他不是瘋了,他只是怕我等回身討伐罷了。……說居正勾結太子李禥圖謀不軌?那李虔與楊雄幾人,莫不是以為天下人都是三歲小兒麼?誰會信這種荒誕之事?”

聽到這話,鄒贊臉上露出幾許微妙,皺著眉頭說道:“話是如此,麻煩之處在於,太子李禥畏罪自殺了,他在服藥自殺之前,承認了與居正串聯的事,甚至於,連帶著我與仲信……”

“什麼?!”

毛錚、王謖駭然地看向鄒贊,就連陳太師的眼中已閃過一絲驚詫,旋即,這份驚詫就被濃濃的怒意所取代。

畢竟在場眾人誰也不蠢,哪會看不出這件事背後的陰謀?

這不,在短暫的驚駭過後,王謖便怒聲斥道:“必定是李虔逼迫太子假裝畏罪自殺,試圖借此事誣陷我等!”

“他怎麼敢?!”毛錚亦滿臉怒色。

聽著王謖、毛錚二人持續不斷聲討三皇子李虔,陳太師捋著鬍鬚一言不發。

良久他才說道:“派人叫仲信回來。”

鄒贊、王謖、毛錚三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抱了抱拳。

當日臨近黃昏時,薛敖帶著一隊太原騎兵回到了郯城。

一進陳太師所居住的府邸前堂,薛敖便不滿地叫嚷道:“老頭子,急急忙忙將我召回來做什麼?我忙著呢……”

王謖趕緊上前,低聲說道:“二哥,邯鄲出事了。”

薛敖臉上閃過幾絲驚疑,目光在大哥鄒贊的臉上停留了一下,見後者神色凝重地點點頭,他這才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態度,狐疑問道:“邯鄲……不是有居正在麼?怎麼回事?”

於是鄒贊便將他所瞭解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重新說了一遍,只聽得薛敖雙眉緊皺。

待鄒贊差不多說完當前的情況後,薛敖皺著眉頭問道:“邯鄲被楊雄他們攻佔了?兩位弟妹沒事吧?”

見這小子在這種時候都要佔自己便宜,鄒贊無語地翻了下白眼,故意咬重字一臉沒好氣地說道:“你嫂子與弟妹都無事,居正帳下的褚燕在突圍時帶走了她們。”

薛敖當然聽得懂自家長兄的語氣,嘿嘿一笑後說道:“那不就好了麼?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話聽得毛錚與王謖二人面面相覷,旋即,王謖表情古怪地說道:“可是二哥……太子死了啊。”

“死就死了唄。”

薛敖依舊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態度:“當今天子那麼些兒子呢,死個李禥,死個李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自然不會被陳太師所接受,後者慍聲道:“住口!”

可能是見自家老頭子真的發怒了,薛敖也沒敢頂嘴,聳了聳肩後岔開話題道:“那麼……老頭子,你召我回來,是想撤兵回邯鄲麼?”

陳太師瞪了一眼薛敖,換若在平日裡,他肯定要好好訓斥一番,不過眼下,他也沒這個閒情。

一來薛敖的惡劣性格已經定性了,根本不可能扭轉過來,二來,鑑於邯鄲目前的局勢,他也沒心情與這位義子鬥嘴。

在略一思忖後,陳太師沉聲說道:“召你回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一同商議一下,邯鄲那邊雖然有居正在,但……”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頓了一下,不知為何沒有繼續說下去。

見此,薛敖攤攤手說道:“倘若要回邯鄲,那我作為先鋒唄。……李虔、楊雄那兩個混賬東西,居然敢誣陷我等,哼!”

一聲冷哼後,他忽然好似想到了什麼,皺著眉頭對陳太師又說道:“不過老頭子,倘若咱們撤兵回邯鄲,東海、琅琊可就保不住了……”

“……”

陳太師捋著鬍鬚一言不發。

以他對晉國與晉天子的忠誠,按理來說在得知邯鄲發生巨變後,肯定會立刻撤兵返回邯鄲,但問題在於,在他們面前還有江東叛軍這一重大威脅。

倘若他們撤兵回邯鄲,毫無疑問,對面江東叛軍的首領趙伯虎會趁此機會奪取東海、琅琊二郡,將對雙方都極為關鍵的開陽攥在手中。

琅琊郡的開陽城,乃是連線山東與東海泗淮的必經要道,倘若落入江東叛軍手中,江東叛軍必然會在開陽佈下重兵,徹底關上溝通山東的要道,介時陳太師等人再也沒有可能從山東發起有效的攻勢。

反觀江東義師,卻能時時窺視山東,甚至在合適的時機將其收入囊中。

正因為堅信對面那趙伯虎絕對不會放棄這次良機,因此陳太師此時心中已想出了一計,只是這條計策……

“父親,您在想什麼?”王謖看出了陳太師的若有所思,輕聲問道。

見眾人的目光皆看向自己,陳太師捋著鬍鬚凝聲說道:“老夫在考慮,能否借此事,誘殺趙伯虎……”

聽到這話,鄒贊、薛敖二人心中微動。

下一刻,鄒贊驚訝地說道:“父親,您的意思是,咱們假裝撤兵,誘趙伯虎取開陽,期間咱們突然殺回,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唔。”

陳太師毫不意外鄒贊在他的提點下也想到了這條計策,點點頭說道:“這段時間,老夫一直在觀察那趙伯虎,據仲信等人送回來的訊息,趙伯虎麾下勢力日漸壯大,如今的他,並非沒有與我等一戰之力,可他卻始終保持守勢,一步不出,這很不尋常。”

“不是因為他畏懼太師麼?”毛錚不解地問道。

陳太師微微搖了搖頭,而薛敖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趙伯虎畏懼陳太師與陳門五虎?

怎麼可能!

那家夥都殺了兩名陳門五虎了,怎麼可能只是單純的畏懼?

“老頭子。”薛敖皺著眉頭試探道:“你的意思是,那家夥在等待時機?等咱們主動撤兵?”

“唔。”

陳太師點點頭,沉聲說道:“趙伯虎此人,並非好戰之輩,只要能用計取,他便不會強攻。還記得當初長沙叛軍的項宣給泰山賊送糧一事麼?”

鄒贊皺眉問道:“父親的意思是,趙伯虎當初是想利用泰山賊之手對邯鄲施壓,逼迫邯鄲將我等調回?”

“有這個可能。”陳太師捋著鬍鬚點頭道:“他很清楚,只要我等還在東海,他就無法奪取開陽,是故他另闢蹊徑,利用泰山賊,逼迫我等撤兵。……換而言之,這段時間趙伯虎按兵不動,採取守勢,多半就是在靜待時機……”

話音未落,薛敖便介面道:“所以,老頭子你打算假裝撤兵,誘趙伯虎奪取開陽?”

“唔。”

陳太師點了點頭,神色凝重地說道:“江東叛軍雖日益強盛,但關鍵仍在於趙伯虎此人,若能設計伏殺趙伯虎,江東叛軍必然崩解,成為一盤散沙……”

“可邯鄲那邊怎麼辦?”王謖皺眉說道:“要讓居正孤身對抗楊氏麼?”

“是故老夫也在考慮……”陳太師神色凝重地說道。

見此,薛敖笑著說道:“這有什麼好考慮的?……觀居正迄今為止都未曾向我等求援,可見他有把握奪回邯鄲,擊碎李虔、楊雄等人的野心。退一步說,就算居正失敗了,局勢還能變得更糟麼?”

鄒贊用讚賞的目光看了一眼薛敖,附和道:“父親,孩兒也同意仲信的話。……眼下李虔、楊雄已奪取了邯鄲,篡奪了大位,不但陛下遭到軟禁,就連太子亦被其加害,但就像仲信所言,最糟糕的局面也莫過於此,居正調河北各郡援軍組建勤王軍,雖不知是勝是敗,但可以預見,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攻不下邯鄲,甚至被迫退回館陶。反觀趙伯虎這邊,若是設計巧妙,一舉除掉趙伯虎,整個江東叛軍或會因此瓦解……”

“話雖如此……”

陳太師捋著鬍鬚露出幾許猶豫之色。

畢竟,在明知王都淪陷的情況下拒不回援,作為臣子,尤其是忠臣,這可需要極大的魄力。

不過一想到江東叛軍的威脅,陳太師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那就這麼辦,事後責任,由老夫一肩承擔!”

“父親……”

“不用再說了。……與其說些無關緊要的,還不如儘快做好準備。”

“是!”

不得不說,陳太師極有魄力,也極為果斷。

當他意識到,邯鄲的變故或許可以用來誘殺趙伯虎後,他便果斷放棄了撤兵回都。

在他的授意下,薛敖所率的太原騎兵,還有羅隆所率的太師軍,很快便陸陸續續撤出了彭郡與下邳,撤至了郯城,而且撤地十分匆忙,像營寨等,都是一把火燒了了事。

江東義師密切關注著陳太師麾下的每一支晉軍,自然不會漏過這個異常。

很快就有斥候將晉軍的異動稟報至渠帥趙伯虎跟前:“……啟稟趙帥,不知什麼緣由,太原騎兵與太師軍突然撤兵,而且走得十分匆忙,臨走前僅放過燒掉了營寨,連營內的輜重都未曾來得及全部帶走。”

“哦?”

趙伯虎亦感到有些意外,喃喃道:“莫非邯鄲生變?”

出於謹慎,他並不打算立刻做出什麼行動,沉聲吩咐道:“繼續派人盯著晉軍!”

“是!”

八月初七,陳太師麾下晉軍大規模從郯城撤離,撤向琅琊郡。

得知此事,趙伯虎依舊按兵不動。

八月初九,陳太師麾下晉軍再次從琅琊郡的開陽撤退,撤往琅琊郡北部。

收到訊息的趙伯虎,除了派斥候尾隨晉軍以外,仍舊按兵不動。

直到八月十五日,趙伯虎得到訊息,陳太師的軍隊已撤至山東,甚至於,仍在繼續朝北撤軍,此時趙伯虎才肯定,邯鄲必然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提前派往邯鄲的細作,也陸陸續續傳回了邯鄲變故的訊息,得知三皇子李虔在楊雄等人的幫助下殺了太子李禥,篡奪了大位,如今即將與左將軍周虎爆發內戰。

微微一愣之餘,趙伯虎旋即心中大喜。

此時不取開陽,更待何時?!

於是他立刻兵出下邳,徑直前往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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