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川城近日兇案迭起,已經連續數月宵禁。橫貫東西的申旺大街,燈火闌珊,有更夫打梆聲聲,卻不見行人。

大街東頭一處佔地極廣的豪闊宅院,粉牆綠瓦;光看那三間垂花門樓,就十分典雅氣派。門內大院寬闊,卻並無繁複精緻的亭臺水榭;鋪滿澄泥地磚的地板,處處有平緩凹陷,光可鑑人。在看那一進大宅簷廊上的十八般兵器架子,便知這是一處規模極大的武館。

這座武館,正是桐川城中,雖然近年來日漸式微,卻依然有那一副瘦死駱駝龐大架子的方家獅子林武院。

穿過一進講武大廳,到了二進院中,卻又是另一番雍容華貴景象,四面抄手遊廊,院中荷塘湖石相映,甬道曲徑通幽。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一襲紋縷精緻的蜀錦長衫,站在視野開闊的荷塘岸邊,夜觀天象。這個風神異彩,錦衣華貴的富家翁,也不管夜風漸涼,兒孫叫喚,在這寂靜池邊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好像那清光瀲灩的璀璨星空,有看不盡的嫵媚江山,多彩江湖。

一個身材挺拔,著一襲藏青色精梳麻布長袍的中年漢子,沿著湖邊小徑,龍驤虎步行來。那漢子一道到老人身邊站定,便一改那器宇軒昂之色,垂首而立,滿臉恭敬道,“爹,夜深風涼,還是回屋裡去吧。”。

蜀錦長衫的老者,仍是仰頭望天,絲毫沒有要收回視線的意思,口中卻喃喃對前來好心相勸的兒子道:“那裡涼啊,這片江湖,可又要少不了一番熱血沸騰了。”

藏青長袍的中年漢子,正是獅子林武院的時任院主方清;他的父親方曜堂,三十年前,和那六合堂的堂主秦叔和,都是桐川城中的武學泰斗。秦叔和勝在霸氣外露,一旦出手,周圍三里之內,便都是一番拳罡洶湧,氣機橫流的氣象。而方曜堂則是神氣內斂,拳劍內功,都是行雲流水,天人合一的道骨仙風。

兩人同為一代宗師,雖然也經常暗地裡切磋較勁,只不過每次都是關起門窗,屏退下人徒眾。兩位宗師到底誰高誰低,從來沒有公允的說法。直至秦叔和之子,六合堂的武道天才秦六笙出道,不但讓祖上武道的王霸之氣青出於藍,還從此處處壓著方家一頭。

秦六笙跟方清二位新代館主,沒有繼承半點先輩遺風。要切磋較技可以,讓雙方弟子悉數到場,城中各家武師作證,公平比試,各顯神通;當然,彼此點到即止的氣量,都還是有的。

這種紛爭,原本是年輕氣盛時的秦六笙挑起,方清曾氣不過,應戰了兩次,皆在百招之外,輸對方一拳。

方清見父親看得出神,也不出言打擾,只是直了直身子,靜立一旁陪著。滿頭銀絲的老者,卻垂下頭來,略微晃動一下發酸的脖頸,揹負雙手在兒子跟前來回度步,似是沉思,背後的手指暗暗捻動,又似在做某種心算。

方曜堂突然停下腳邊,側頭看著伺立一旁的兒子道:“方清,這些年,與秦家之爭,我總讓你不著形跡的有所保留,處處低人一頭,憋不憋屈?”

方清神色不變,淡淡道:“我只是個粗淺武夫,咱們方家雖然以武道立足於世;家學傳承,卻是博大精深。可惜孩兒愚魯,很多於武道亦裨益不淺的奇門玄學,到我這裡,就只能是看天書了。所以父親將獅子林交到我手中,孩兒只能如履薄冰,生怕有辱門庭。至於營謀經世之道,我聽父親的,總不會錯。只可惜……”

沒等這個嫡長子把話說完,老人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你弟弟的事情,我知道你心裡仍有疙瘩。但他有他的主張,更何況,他對武道一途,歷來就不敢興趣,經營獅子林這副擔子,你只能一肩挑,別打方涼的主意。”

方清欲言又止。老人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早年讓方涼離開桐川,自立門戶,很不務正業?”

方清神色肅然,顯然就是預設。

人越老越孩子氣,這時的方曜堂,輕輕捋著頜下銀鬚,一臉調皮的笑意,“方清啊,正值壯年,別怕累。咱輸人家一頭,不打緊的,少讓些大好青年早早送死,其實也是功德無量。知道你服役那幾年,為啥我不讓你多拿軍功?”

方清終於不再掩飾滿臉的委屈,垂首道,“孩兒實在想不明白;那幾年到處暗流湧動,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更何況,違逆天道的百姓,禍亂人間的盜門匪類,怎麼也配得上上天的好生之德了?”

老人微微點頭道:“嗯,總算不憋在心裡了,問出來就好。雖然問歸問,從今往後,我還是要讓你那麼做的。且不說你服役那幾年,就說現在,秦家的二兒子,今天日夕時又領兵出城去了。我當時袖佔一課,是個中下籤。無咎之中,藏著凶兆。別以為爹什麼都不在意,我在意得很。祖宗好幾代人創下這麼大一份家業,要是到我兒子這裡就沒落了,過得幾年,我這張老臉,怎麼去見列祖列宗?所以其實當下的秦家,每逢大事,我都會推衍一番。秦家的興衰倒是其次,主要還是為了見微知著。所謂天下大勢,誰又能一眼看全了?看一個桐川,你就看不過來。但天下興衰,無不見於一家一族的興衰。”

那本來是要勸老人回屋的孝子,此時真應了肉包子打狗之說,老人沒勸回,自己倒是瞪大眼睛,聽得出了神。

老者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跟你說天象卦義,掰扯不清,就說事實。道統天下這幾千年。天下祥和安定富足,民心看似安穩淡泊,實則是垂暮之氣深重。為何越是天下太平,這些年,習武之風越盛?要知武者,根底裡還是殺人之術;那些所謂以武止戈,仁心濟世,都是從屍山血海裡一路踩踏出來的感悟,這種人鳳毛麟角。世間風氣,終究還是成於整日算計柴米油鹽的尋常百姓家。尋常百姓一面勤修道家清淨心,一面狂熱於殺人術,那就是天下一股最大的暗流湧動了。”

“桐山宗數百年興盛,木秀於林;捎帶著桐川城這些年財源滾滾,商貿繁華。只不過貿然擴建新城,勞民傷財,民怨載道;當下都是篤信太一道教的信徒,不敢妄議仙家之事。然而烏莫山匪患猖獗,在民間就成就了割草娃一尊新神,雖然無聊,卻正好讓一些不著形跡的人心脈絡浮出水面。普羅大眾,需要一個新的英雄或者神靈。”

“還有引朵,四瀆,坡塘三鄉劫貢銀案,都彭嶺三十餘名護教軍兵士,竟與一名來自蘆墟城的玉帶山修士參和,慘遭殺戮,成為震驚兩座宗門兩座城的無頭公案,秘而不宣。桐川城這數月來,驚現魔宗邪術,專殺官家衙役惡吏,看似事出偶然;只是這麼多事放到一起,再細細梳理其中的人心所向,就發現並不是偶然了。”

方清如同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道:“所以父親的意思,既然形勢不明,人心不古,是要我韜光養晦,順勢而為?如此一來,不至於在將來大道順逆之勢中,首當其衝,陷入不可迴旋的死地。”

方曜堂點了點頭,讚許道:“你能開始思考如何自處,不錯。以後可以多試試。但要先有自知之明,再尋求自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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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愕然不解,喃喃道:“自知之明?”

“是的,你弟弟方涼是早慧之人,所以弱冠之年,除了武道,已經盡得家學傳承之精髓。只不過他並不甘心於此,決然離家遊歷天下,求證他所謂的經世之道。但我知道的,他的經世之道,其實只是個自謙的說法。”

方清一頭霧水,想問,卻又不知該問什麼;卻見父親突然眼神溫和,看著自己道:“且不說他,說你的自知之明;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武道本心如何?根底如何?”

方清茫然搖頭,他習武,歷來只是覺得本該如此;年少時日夜盼望建功立業,也只當是習武之人,理當沙場喋血,維護天道,驅除狂人。只是當這一切都被父親明裡暗裡的各種手段掣肘,鬱郁不得志之後,便安心接手家族產業,傳承武道。

老人轉過頭去,遙望北方,雖然只能看到眼前不遠的庭院幽深,飛簷鬥角,卻依然眼神悠遠,極為專注。臨夜那一卦,他對兒子說得風輕雲淡,事實上,解籤之後,他自己暗暗出了一身冷汗。

今夜北邊。

有蒼龍出海。

潛於大淵。

老人回過頭來,對方清道:“你的武道本心,有千城人屠之戾;武魂根底,有一劍殺萬人之氣量。”

方曜堂也不顧這個莽夫兒子,早已呆立當場,瞠目結舌,“至於你的弟弟,你別怨他。他不是生性涼薄;相反,方涼熱情如火,只是行止溫良,不示於人而已。若不是他,為父也不能在這片道統天下的土地上,如此超然地看待世情。”

“秦家再如何風頭無倆,畢竟都是功利鑽營的小道。而你的弟弟,則是要在天下暮氣沉沉的人心天地,建一座恢弘廟堂。合適的時候,他和他的傳人,會回來找你這個大哥的,到時候,你們要如何翻天覆地,我都不會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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