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只站立起來比任平生還要高出半個頭的紅頂大鳥,尖尖的鶴喙毫無預兆地朝前者眉心啄來。

本來也就在一個雙方呼氣及面的距離,鶴喙長達一尺,尖利如劍,那盛怒之下的一啄更是迅疾無比,普通人別說躲避,連意識反應都來不及。只可惜對方是個自打出了孃胎就開始接觸各種鳥獸的獵人。任平生根本無需特意閃避,只是腦袋略略一偏,便即躲過那致命的一啄;還絲毫不影響他繼續貧嘴。

仙鶴一聲唳叫,突然雙翼一張,一個側身,右翼如同一堵寬大的移動圍牆,往任平生猛掃過來;搧起的疾風吹得數丈開外的草樹伏地彎折。

眼看那粗壯如成人腿腳的疑根掃到,任平生一聲冷笑,不閃不避,甚至環抱於胸的兩手都不曾開啟,只是左手腕部略微一抖,都看不清有什麼動作。

攻擊之勢如萬鈞雷霆的哪只巨鶴,突然一聲驚叫,右翼急撤,左翼箕張,身形隨之反轉。間不容髮之際,那亭亭如蓋的左翼飛羽,已經覆蓋了任平生的半邊身體。

任平生竟然不閃不格,任由巨鶴那龐大的左翼搧在自己身畔。

兩道迅疾如電的瑩白之光,堪堪穿過巨鶴右翼的羽毛間隙射出,分別射中後面數丈開外的兩根樹枝。一陣咔嚓嚓的驚天動靜,那兩根碗口粗的樹枝竟然應聲斷裂。

倉促收勢躲避那兩顆飛石的巨鶴,身形踉蹌幾下,才終於站穩。

任平生神色緩和,淡淡道,“你不是有人特意馴養的,卻頗通人性,很好。我們只是貿然闖入此處,人生地不熟,才會誤闖巢穴,但其實無意冒犯。抱歉。”

原來哪只巨鶴先前驟然側身,左右兩翼互換,並不是意在變招擊打,而是倉促躲避任平生辣手反擊的那兩顆飛石。

任平生一個獵人,自然知道但凡禽類,只要落在實地,無論起行坐臥,都一定會保持至少踏地,容不得自身傾倒。閃避太急,這只巨鶴已經無法以自身之力保持身體平穩,無奈之下只能展出左翼,哪怕是依靠攀附敵人的身體站定,也不容自己失足跌下。

要好在它遇到的是精通禽類脾性的任平生,換一個人,明知躲閃不及,恐怕要驚惶出劍,把它的左翼砍傷了。

攀附對方故然可能危險,但那兩顆飛石的勁道,若然打中翼骨,則整個右翼必然廢了。巨鶴千鈞一髮之間的冒險之舉,足見其反應之快,權衡利弊更是毫不含糊。所以任平生才有它頗通人性之說。

他甚至隱隱有種親切感,因為驟然間想起一個人來。

這只白毛大鳥,像極了初識時候的李曦蓮。

一面是鐵了心的要追殺人家,一面又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似的要處處依靠人家。

這只憨鳥,肯定是個雌的。

而那只被任平生認定是雌的憨鳥,已經低下頭來,尖喙低垂,先前那氣勢凌人的攻擊性當然無存。

李曦蓮已經走近任平生身邊。上山以來,一直面色沉靜如古井的絕色女子,罕見的眉眼含笑,猶猶豫豫地伸出一手,往那鶴喙撫去,“好鶴兒,該鶴兒,他就是個淘氣孩子,咱別跟他一般見識好不?”

李曦蓮一邊柔聲撫慰,一邊試探性地以手指觸及那根尖利鶴喙。

巨鶴先是極不適應地擺動長長頸項,避開女子的纖柔手指。許是李曦蓮那鶯燕婉轉的聲音實在好聽,加上極具親和的感染力,巨鶴最終就範,任由李曦蓮從那尖喙撫到頭頂,不在牴觸。

李曦蓮往花叢深處指了指,“乖鶴兒,我們就只是路過,到裡面去尋些東西。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別過好不?萬一發現什麼好吃的,我給你帶點啊。”

巨鶴竟是好似能聽懂人言,順著李曦蓮的撫摸低頭順頸,輕輕蹭了蹭對方衣衫。

“乖鶴兒?”任平生打趣道,“我擔保這只鶴兒的年紀,能做你爺爺的爺爺了。”

李曦蓮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那個不懂修辭的傢伙一眼,隨即轉回去繼續與哪只憨鳥閒聊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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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功頡雙手負後,立在一座吊橋高懸,城門緊閉的高大城樓之下,昂首眺望。

女子武夫榮柳人那把能喊破天的嗓音,大罵不止。

懦夫,孽畜!百姓米飯白養得牛一樣四肢發達的兵,整一個花架子,交的稅還不如拿來養條狗算了,見著了賊還能叫兩聲;不像你們這幫一個個窩裡橫的,見著了敵人一股腦兒窩在牆裡,別說對敵了,連開個門都不敢。

一個個見死不救的,簡直豬狗不如!

女子武夫的拳腳功夫,申功頡是早有見識;嘴上功夫,也深知厲害。卻不知她厲害到這種程度。

好彩我申功頡這麼多年潔身自好,涇淮分明,沒有一念之差被那女子的嬌媚外表給迷惑失節了;否則萬一對方來個順水推舟,後果不堪設想啊!

馬小燕蹙眉不語,滿臉哀愁;水光灩瀲的漆黑雙眸,緊盯後邊遠處那塵沙漫天,大地震顫的震撼氣象。

因為太遠,那一線潮往前衝鋒的人馬,看起來小如蟲蟻。而這一線“蟲蟻”所在的那片廣袤遠古森林,此處看去,便只是一張平滑起伏的綠毯而已。

身形能出現於參天大樹之上的人馬,得有多高大!

這個問題,生性柔弱的馬小燕不敢去想。

任你有通天的修為,在這裡都跟一個普通的販夫走卒差不多。

而且這座城池外邊,已經聚集了不知幾千幾萬的凡夫俗子,盡皆拖兒帶女,扶老攜幼,牛馬驢騾拖著的沉重板車,多數滿載了一家大小賴以生存活命的傢什。

在榮柳人憤然出頭,對著城頭開罵之前,這裡原本是一片哭喊哀嚎之聲聞於數里的人間煉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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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些尋常百姓,哪怕明知若不得進城避難,必然是個死絕於敵方刀下的後果,也不敢對城頭的軍爺有半句的言出不遜。

這一輩子無望了,攢著口德,也許還能指望投胎個沒有戰禍的好地方。若是得罪了與山上道門同氣連理的兵家,那就要連投胎的希望都沒了。

所以說大家都不敢出頭。難得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悍然出頭,大家又都開始心存期待,只希望這女子的罵人功夫,可千萬別虎頭蛇尾啊。弄不好那些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城頭軍士,一個氣不過,就開了城門出來抓人,自己說不定就能來個渾水摸魚混進去了。

所以榮柳人一行三人的前頭,距離那護城河還又好大一片

空地。吊橋前的空地烏泱泱的擠滿了人,都貓著身軀,伏低身形,一則可以讓後面罵陣的女子鶴立雞群,二則一旦吊橋放下,方便自己衝鋒。

罵得正起勁的女子武夫,很突兀地頓了一頓,原來是想喊出城池的名稱時,才發現城門洞上的橫匾,便只是一塊光潔青石板,空無一字!

“……城主呢?兵臨城下之際,你是滿城百姓養在圈裡的豬,見不得人嗎?還是個恬不知恥的縮頭烏龜?你到時伸個烏x頭出來瞅瞅啊,我保證不捏死你!”

目光遊離的申功頡,神色一凜,下意識地雙腿夾緊了些。暗暗告誡自己,日後與人吹牛皮,此時此地的情景,可千萬別漏嘴說了出去。

要不然柳人妹子,以後尋個婆家都要愁煞人了。

“……還有此城的將軍呢?兵正呢?陣師呢?連個百夫長都不敢見人嗎?將熊熊一個,兵熊熊一窩。別躲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城外的百姓聽好了,他們不開門不落橋,沒關係。狂人到了,大家別慌亂,別抵抗,有手腳有力氣的,都麻利的動起來,幫對方掘土填河,說不定城裡不給活路,敵人倒不與我們為難了,大不了多受點委屈而已。讓他們破了城池,屠盡這幫不管百姓死活的王八蛋……”

此語太過驚人,城上城下,頓時一陣騷動。城下百姓,聲音倒也不大,嗡嗡嗡的,卻不亂,聽得出都在念人人耳熟能詳的道家《祛汙淨心咒》。

榮柳人辱罵城上軍卒,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然而那嗡嗡嗡嗡的輕誦咒語之聲傳來,她一張俏臉倏然變色,那神光熠熠的雙眸頓時目光散落,蘊淚欲滴。

這就是天下人心?若不是為了給你們掙那一線生機,我堂堂武學宗師之後,犯得著敵前如此魯莽失態?

好像就是我榮柳人自己怕死,而你們一個個都乾乾淨淨,大義凜然似的!

女子武夫那逐漸模糊的目光,掠過那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既可憐,又可氣;便是心底難以遏制地怒其不爭,卻半句都罵不出口來。

她榮柳人不是不信道教,不遵道法;而是作為一個鐵血鏗鏘的純粹武夫,她看不了這成千上萬的凡夫俗子,有白髮翁嫗,有青壯男女,更有無數髫齡兒童,就這樣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刀劍加身,軀體不全,血流成河。

你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兵家將士,哪怕最終城池被破,滿城罹難;好歹能留個軍民一家,同城共濟的英名啊。

她榮柳人丹心昭昭,那想到一些言語,在這些愚頑不化的道家信徒耳中聽來,竟會被當作是汙了耳朵心神的妖言惑眾,大逆不道。

眾口一詞的低頭誦經之聲,聽在榮柳人耳中,這比所有人群情激奮的反水喝罵,甚至拳腳圍毆都來得更加難受。

“算了,人各有志,生死有命,由他們吧。”一個溫醇柔和的聲音在榮柳人耳邊響起,“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做如是想,會好受些。”

榮柳人轉頭望去,淚光泠然中,臉上的神色一陣忙亂。或者是受了申功頡那一臉平靜笑意的感染,她很有撲到對方懷中,痛哭一番的衝動。

畢竟是體魄心神都經歷過千錘百煉的女子武夫,榮柳人忍住了那種她一直認為庸脂俗粉才會有的無聊舉動,只是抿緊雙唇,鄭重其事地對申功頡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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