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任平生在白竹垌竟然有一家得意酒樓,丁長九哭笑不得,“也好,你的得意酒樓新鮮開業,我這家百年老字號的得意樓,就得關門了。好在咱們有這場緣分,大哥的沒做下去,小弟接下了名號。”

“完全是兩碼事。”哪怕是老九會不開心,在這種事上,任平生還是要劃清界線。他對煙花女子沒有偏見,但實在無法喜歡。一個從未見過母親的孤兒,潛意識中對女子有種高入雲天的聖潔觀感。像當年不歸山上的馮氏姐妹,雖已經淪為風塵女子,但對任平生而言,對她們只有可親可敬之心。

老九在這種事上已經碰了好幾回釘子,無心之失,一笑置之。

“不如,得意樓關門了,這宅院交給你,開一家醫館?”丁長九道。

任平生看他並無半分開玩笑的表情,正要搖頭,卻被對方一句話塞了回來。

“你先別著急決定,總之你這醫術,就救傷一道,足以獨步江湖了。與其隨機出手,不如造福一方。老哥我作惡多端,也算是在你身上沾點便宜,攢點功德。”

丁長九有意無意往向窗外,神色落寞,“還有這些煙花女子,一入賤籍,就是個終身做牛做馬的命。在得意樓,還有個庇護之所,得意樓關門了,我丁長九,總不能一人養著一百幾十個暖床丫鬟,樹大招風不說,也招呼不過來啊。”

“那她們的最終下場,將會如何?”任平生問道,“你的人,難道還不是你說了算?”

丁長九苦笑一聲,“小老弟,走了兩年江湖,還是不知江湖深淺啊。天涯海角走一遭,無非是快意恩仇,殺一條血路;但市井人煙江湖,就沒那麼簡單了。”

“剛才進來,相必你也已經管窺一二,那些個紅牌花魁,早已是各路權貴的心頭好。蘿卜青菜,一旦放出去,買家都能排過整條茶亭街。”

丁長九鄭重其事道,“每一個買家,我都開罪得起。但如果全部都得罪了,我丁長九再怎麼能打,也得卷鋪蓋走人。”

“哦……”任平生無心應著,“就算開個醫館,其實也做不了什麼。我只會救傷而已,至於治病……”

他沒往下說,因為突然想起來小積殼,伍春芒。

那小子放到人間江湖,還真是一位神醫。

“但一間醫館,最多也就留得十人八人幫忙而已。”任平生臨時改口,語氣已是頗為鬆動。此時望向舞臺那邊的目光,就專注了許多。

丁長九見他突然愣神,有些奇怪,“怎麼,有熟人?不應該吧!”

“哪個彈一把破舊琵琶的女子,來了多久?入了賤籍?”任平生此時的目光,能殺人。

丁長九先是神色古怪,繼而嚇了一跳,瞿然一省道,“庭枔,對了,她也姓任;來了有一年多了。放心,她沒入籍,而且只是賣藝不賣身。當初說是家鄉遭了災,出來尋找自己失散的親弟弟。只是一個女子家家,又沒什麼江湖經驗,很快就迫於生計,流落街頭了。女子倒是鐵骨錚錚,還有些功夫在身,所以我們也沒為難她,只是讓一位以琵琶見長的大家教了她手藝,以此為生。”

庭枔,任平生在思安寨中唯一能

聊上幾句的小夥伴,芽崽最小的姐姐。

在這樣一處聞名遐邇的煙花之地用上真名,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為了宣告遠播,讓失散的弟弟早日收到風聲;另一種,就是家鄉已經不可能有人會找到自己……

芽崽是和任平生一起離開不歸山的,以那小子的機靈,和那人見人愛的模樣,任平生知道他不會活不下去。

“要不要喊她過來?”得知來龍去脈之後,丁長九徵詢任平生的意見。

任平生搖搖頭,“不著急,小弟我有個不情之請……”

丁長九一擺手,直接打斷道,“記住,你的姐妹,就是我丁長九的姐妹,沒那麼多不情之請。”

“好的。”任平生稍稍安心,開設醫館之事,就此定下。

思安寨的人,能遇上一個是一個了,自從玄黃天下多了個潑水節;任平生少年時的許多恩恩怨怨,早已輕如鴻毛。

到蘆墟城中尋找芽崽的事,丁長九也一口應承下來。根本無需派人專門前往,一中堡雖然紮根落馬城,但為了某些生意上的方便,方圓千里內的各處主城,都布有消息靈通的眼線。

十二重樓出來的人,最擅長的除了殺人,就是找人。

其實還有兩個人,任平生更加想找,只是這事,卻不能委託江湖關係錯綜複雜的一中堡,免得大家都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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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餘子,一個是胡久。

玄黃天下的各處勢力,正應了一個相生相剋的上古天道。太一道家與太上魔宗,北荒城兵家與蠻荒狂人,俗世武院與不繫舟盜門,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對生死冤家。

正因如此,反而讓十二重樓,一中堡這樣的江湖勢力,還有那山澤野修,江湖遊俠之類,在夾縫中有了一線得以苟延殘喘的生機。甚至那些在民間興起的學堂道院,還得到了山上宗門的一些眷顧。傳道人的大道學問,並不完全遵循太一道法,卻利於普及,讓普羅大眾有心向道。

反正佔足了天時地利與人和,心有餘力時的撥亂反正,比起一磚一瓦的從頭堆砌,會簡單許多。

在這一點上,至少鴻蒙山神殿和各地宗門,都是這麼認為的。

任平生最終沒有接受丁長九的邀請,在得意樓中留宿。順子內心天人交戰之餘,倒也算當機立斷,跟著任平生出了得意樓。

他們甚至沒去觀賞後園中那一棟棟的紅牌花魁專屬精舍。每一位紅牌都有一棟自己的精舍,日常起居,以及招待一些尊貴恩客,書酒琴棋,聯床夜話,春宵一刻,都在其中。

至於花魁,則獨享一座專屬的小院子。

提及那些精舍宅院,癩頭老九曾提起一件趣事。落馬城置業行情的火爆,造就了城中及周邊許多人家的一夜暴富。白竹垌就有個走了這種狗屎運的二流子,手握鉅款,日夜泡在得意樓中銷金買醉。那家夥說來也怪,誰也不挑,單單就挑了賣藝不賣身的庭枔。在貴為花魁的庭枔小院中,日夜聽琴聊天,一擲千金。

沒幾天,那家夥就信誓旦旦的說要替庭枔贖身,明媒正娶。

這種下半身

一動捎帶著腦袋一熱,就能山盟海誓的傢伙,得意樓的主事大家見得多了,故意開了個萬兩白銀的贖身天價。那二流子竟然二話不說,將變賣祖產剩餘的六千多兩銀票,悉數給了庭枔,說是先存這,庭枔誓死不收,都推脫不了。那小子一窮二白出門時,撂下句話。

“麻煩凌大家給作個見證,等我掙足了三千五百兩白銀,就來娶庭枔。”

那位主事的凌大家,給他嚇了一跳。見過敗家的,沒見過這樣敗家的。但同為女子,凌大家當時也有些驚惶失措,甚至十分惱恨自己為何沒遲生二十年,再遇上這樣一個為了自己願意孤注一擲賭上身家的傻子。

只不過事後想想,就嗤之以鼻了。

掙足三千兩,說得好聽。連錢生錢那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非要打腫臉皮充胖子,先驚世駭俗一番,把自己弄個不名一文出去,靠什麼掙錢?靠你長得一表人才,牛高馬大?

賣力氣的錢,一輩子都未必攢得下三百兩來。

那位二流子是誰,任平生當然知道。當初殷承夏幾番籌錢要擴大生意,被他逼問得支支吾吾,最終還是問清了那件事的來龍去脈。其實當時任平生也覺頗為難得,若有機會,倒也願意為其助推一把,玉成好事。

只不過如今得知那當事的女子,竟是任庭枔,芽崽的姐姐,自己的師妹。於公於私,這事就都得多留個心眼了。

把殷承夏晾上一段時日,看他做得如何再說。

所以趁著朗月夜色,順子坐一中堡備好的馬車回了白竹垌,任平生則獨自回了鐵砧山。

月明星朗之夜,最宜練劍磨劍。

在那洗劍洞口,任平生拿出一方漆面斑駁的破舊羅盤,仔細測定星象方位,再小心翼翼搬出那塊盤龍筋,擺平座好,然後開始磨劍。不時掬一把洞中不斷氤氳而出的雲氣水霧,隨手煉化為精純之水,澆洗劍面。

石末隨水流下,那塊盤龍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消耗。

被吞噬得最快的,並不是那塊已經輕了幾斤的青石,而是“裂天兩半分煞氣”的那三大兇星下臨之星氣!

這也是鐵砧山最近出現的兩大異象之一。只不過此種異象,只有懂得望氣的任平生,和那精通天星堪輿之術的亦真可以察覺。

另一異象,便是任平生每次磨劍與練劍,山中那日日吹動雲海的蛟息,都會銷聲匿跡。

悲天劍上的斑斑鏽跡,日見光潔明亮,卻依然未見脫落!

磨開鋒刃,始為劍主。

五年多過去,任平生對此事早已看淡不少。一切隨緣吧,盡力就好。

思安寨的血海深仇,不會隨緣,但自家實力擺在那裡,也不得不暫且看淡了。

好在那位一開始極力搗亂的金甲神人,此後再未出現。當初觀其氣象,那家夥的戰力,絕不在汪太中之下。論本身實力,任平生不堪一戰,但那位神人對悲天劍的忌憚,也根本無法掩飾。好似這把劍,本身就是他的剋星。

所以身處危地,任平生反而更加心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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