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腰上掛著只酒葫蘆的老者,滿臉風塵之色,出現在李家莊的廢墟之中。老者顯然不可能是外出回村的族人,因為面對如此蕭條慘烈的廢墟,他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只是緩緩地穿行過村中的每一條巷子,那看得出曾丈量天涯的腳步,均勻得渾然天成。

老者似乎在尋覓某種東西,或者是實物,或者是回憶。總之,他神情十分專注,眼神十分幽深,卻又從沒有特意專注於任何地方,任何物事。

他在以整個身心,融入到這一片天地中去尋覓。

看上去,他一路行來,什麼收穫也沒有。但是你看他的表情,又好似老者已經得到了自己所求的一切。

孤獨的腳步無聲。

走過的巷子,沒有留下腳印!

好像只有鬼魂,才會在石板路上如此落地無聲;才會在佈滿灰燼的巷子中,不留下一個腳印。

老者不是鬼,他是魔。

——整個玄黃天下,從仙家山頭,強者宗門,到凡夫俗子,都言之變色的魔;魔宗的魔。

魔宗宗主八百,是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矮子;也是個天下無敵的矮子。

五百年來,天下正派宗門,與魔宗戰鬥不息,直到將所有魔道之人,趕回到了比狂人所佔據的北荒原野還遠的北極冰原;從此不得踏入北荒以南半步。有違此禁者,無論是鴻蒙山還是北荒城,都會動用普天下的眼線和力量,必殺之而後快。

北荒之北,琉璃宮闕。

那是魔宗宗門的中樞,也是當年魔道現世的發祥之地。

沒有人知道琉璃宮存在了多少年,包括鴻蒙山天師賀蘭平。天師只知道,自從開始修道,信奉太一天帝,便已經有了關於琉璃宮的傳說。

現在李家莊的廢墟中,出現的這個高大老者,絲毫沒有要掩飾自己魔宗修為的意思。

他是魔宗行者穆席,宗主八百以下,整座宗門戰力最強之人。

穆席出現在這裡,已經違反了玄黃天下的禁令,在這太一道教宗門林立的中原之地,依然肆無忌憚。

他走到昔日族長家的宅院跟前,蕭索的身影,似乎突然間起了些細微的變化。

穆席原本有點散漫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如電。那一片仍能看出昔日紅牆碧瓦的恢弘規模的殘牆斷垣,似有什麼東西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停下丈量巷子的腳步,然後走入廢墟。

在族長宅院中,穆席緩慢檢視著,不放過每一處細節,只不過行走其中的身形,仍是那麼筆直挺拔。

如村巷中一樣,老者整個身心,都已融入這一方小天地中,以心念之力在找尋。

“原來東西,真的就在這裡。”穆席既似喃喃自語,又似對著虛空說道,“你們的手腳,真不慢啊!也真狠。”

他走到井邊,雙眸突然放光,那神態,似乎微“咦”了一聲,便很快恢復如常。

穆席從腰間摘下酒葫蘆,就坐在井沿上慢慢喝起了酒。

廢墟,濁酒,舊長袍。和諧得讓人堵心的畫面。

穆席眼簾輕垂,神情寂然,在古井邊自顧喝酒。待再睜開雙眼,老者長嘆了口氣,仍是以那副對著虛空講話的語氣道:“嗯,東西往北;不錯,送往北荒城保管,最穩妥不過了;起碼我自己就沒本事去搶出來。但人馬往南,說明正主兒還是沒有找到。你們太一道教,也不過如此。”

穆席既已明了自己查探的東西,卻並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似是等著什麼,又好像就只是想歇歇腳,喝喝酒而已。

猶如行走天下的過客,走累了,停下來發發呆。

過好一會,身後終於有個聲音緩緩響起,話音不徐不疾:“你知道我來了。”

“不知道,但我感覺到了。”老者說道,開合的嘴唇,卻正好對著手中的酒葫蘆。

村外梯田之中,一個頭簪道髻,身著灰布道袍的中年道人,搖著手中的拂塵,緩緩走來,如同餐後漫步。

兩人相距,起碼還有兩裡之遙,說起話來,卻只是用喃喃自語的音量。

“你們這次找到的,是盤龍筋,還是老劍條?”穆席問道,似乎這種事情,在他們之間不應該存在什麼秘密。

人家屠滅全族來做的一件事情,他打探起來,如此理所當然。

“盤龍筋,”出人意料地,灰袍道人並沒有絲毫要遮掩的意思,他已經來到了穆席的身側。

道人站在,穆席坐著,都懶得動。

但王璟的回答,倒讓老者有點吃驚了,只不過仍是不形於色,淡淡說道:“如此坦誠相告,想來鴻蒙山行者,是為殺我而來了?”

“不是。”王璟直截了當道,“道魔之間,水火不容;殺你是本份所在,但今天不行。”

“因為你沒有把握?”穆席道,“還是因為你是不喜歡血腥的王璟?”。

“都有,主要還是,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嗯,我喜歡坦誠的人。”穆席一邊說著,一邊終於轉過身來,對王璟遞出酒壺道,“要不要來一口?若不是有這生死不易的宗門隔閡,說不定我們會成為朋友。很好的那種。”

王璟很儒雅地報以一笑道:“謝謝,我不喝酒。再說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既然不是和我打,也不交朋友,幹嘛還來?為那兩個活著的小孩?”老者絲毫並沒有道士那種雅量,一言一語,仍是十分直接。

“一半一半,原先我並不知道有兩個孩子活著。很多時候,在一些地方做完了些事,我短期內若有空,就會回去看看。一是查漏,二是看有那些地方,下次可以做的更好。”王璟答道,如同老友閒聊。

這是個很好的習慣,養成了這種習慣的人,都是很可怕的人。

“你不打算放過那兩個孩子?”老者步步緊逼。

“我並不是特意來找他們的。”

“那麼遇見我呢?”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璟苦笑道。

同一句話,對同一個人,不同時間說出來,意思常常天壤之別。

“如果我沒猜錯,我們出現在這裡,應該都是為了同一件事。”王璟以詢問的口氣道。

“是的。”老者也沒有隱瞞道,“你不怕我先找到?”

王璟笑了笑,“不怕,那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全天下的宗門,都會為此而滅了魔宗。”

“嗯,有道理。”穆席點了點頭,“但是,你們這些正派宗門,就不會手軟?500年前,幾千人的任家滅了,後來逃亡的兩百多人,也被你們屠殺得差不多了。”

穆席突然笑了笑道:“剩下幾個不成氣候,甚至自己到死都不知怎麼回事的人,分散各處,只求傳宗接代而已。留點給我們做,起碼還可以讓你們這些所謂的正派宗門,憑空撿到半塊遮羞布嘛。”

王璟突然收斂了笑容,十分認真道:“我得澄清一下,我們是除魔,不是屠殺。對於太一天帝的敵人,我們越殘酷,就越是對這方天下的仁慈。”

“嗯,除魔還是屠殺,這與物件無關,只與誰做的有關。”穆席道,“如果是我們做的,是屠殺,還是除魔?”

這個問題,王璟倒是從沒想過,因為500年來,那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魔宗的人,不可能踏入南方半步。

如今魔宗行者突然提出,灰袍道人也是不由得心念一動,只不過瞬息恢復如常道:“太一天帝,俯瞰天下,大到天災人禍,小到人心善惡,無所不知。既然那是太一天帝的旨意,便應該是天帝的僕人來執行。”

穆席面色一肅,凜然生威道:“既然如此,幾百年前那數千人中;十幾天前這裡那幾百人中,有未知世事,不能言語的嬰兒,還有初涉世事,但還不知善惡的孩子,他們也是太一天帝心中的魔?你們這個俯瞰蒼生的天帝,也太扯淡了點。”

“你在求戰?”王璟突然眼神陰冷地看著穆席道,“辱沒天帝,天下所有的太一道教信徒,無論強弱,都會與你死戰。”

老者面上,愈發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道:“我不求戰,但也不妨一戰。對剛才的你,我沒把握;但現在的你若戰,必死。”

王璟面色逾冷,手中拂塵的潔白細絲,無風而動。

太一天帝的神威,不容侵犯。就算必死,他也必須一戰。

老者屹立如山,周身上下,不見氣機激盪,不見半分殺意流轉。他便在這方天地之中,或者說,他本來就屬於這方天地。無懈可擊,甚至,王璟不知該如何與他開戰。

除非,他能直接劈開這方天地。

王璟頹然垂下雙手,這時的他,不止是沒有把握——誠如穆席所言,若戰,自己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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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心已經動了,這很危險。”穆席緩緩說道,“但這並不是因為你心境不堅,道心不淨。”

王璟的心境,在慢慢恢復,“你們魔宗,不懂大道。”

“我們不懂的,只是你們太一道教的大道。”穆席一臉正式道,並無絲毫戲謔之意,“主要還是不屑去懂。”

“話不投機,”王璟無意與邪魔外道陷入這種罵街式的爭端,“既然你都已經看過這裡,我想自己也沒必要再看了。”

“再見。”老者詭異一笑。

“但願還是莫要再見的好。”王璟話一出口,便有點後悔。——氣勢上,又輸了一籌。

“但若真的有緣,我會和你一戰的,而且必須殺你。”他緊接著就補充道,“你明知此時自己佔優,為何不殺我?”

穆席呷了口酒,眼神越過廢墟的殘牆,望向遠方道:“這片江湖,之所以還有點意思,就在於交朋友和決生死,都可以隨緣;濁酒還不貴。”

老者收起酒葫蘆,先一步轉身往南而去,頭也不回。出了村莊,他抬頭看了看業已當空的烈日;從懷中取出一件十分怪異的墨色物事,罩在臉上,便完全遮住了雙眼。

一個黑色的不知什麼材質的纖細架子上,有兩片墨綠色,卻晶瑩如水晶般的薄片,罩著雙眼;兩邊撐開兩個枝杈,末端微彎,掛在兩邊耳朵上。

在魔宗之中,穆席是耐寒、善水第一人。有次他深潛冰原東邊的大海,發現了一艘古怪的鋼鐵沉船。沉船腐爛得幾乎已與海底的山岩貝類同化,只是挖開表面重重覆蓋的貝類,才發現那是艘這個世界從沒見過的船。

船艙中所有的東西都已腐爛成泥,唯獨一個不知什麼材質製成的小夾子,完好無損,並不腐朽。夾子關閉起來,紋絲合縫,一點都不透水;開啟夾子之後,穆席便發現了這件古怪的眼罩子。

在北極冰原反射的刺眼陽光之中,戴上這個罩子,眼睛十分舒服,卻一點也不影響視線。自此穆席一直將這副罩子帶著身邊,並取名為“墨鏡”。

王璟轉身移步,道袍貼到背上,他才發覺自己背後的衣衫已經盡溼。

對那位魔宗行者,按道理,儘管沒有十成的把握必勝,但王璟沒有任何理由畏懼他。

他只是很生氣。

500年來,他已經很少生氣。是啊,為什麼要生氣。他是魔宗,他不懂大道,信口胡謅。

——可是自己為什麼要生氣?

“萬能而不朽的太一天帝,這樣的世俗之人未受教化,不明天道,冒犯了您神聖的天威;待我有幸不辱您所交代的使命,一定要用他的血,來澆灌因您的恩寵而滋養嬌豔的百花;一定要將他的骨肉,回饋給那些因您的雨露滋潤而肥沃的土地……”

離開李家莊的路上,幾番默默的禱告之後,王璟的心境,才慢慢復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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