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沒人理會王后的命令——誰都知道王后是個從小被寵到大的女人,年過三十依舊能夠幸福地保留她的天真,單純漂亮又好脾氣,幸運得無以倫比。她從不下命令,她不需要,她想要的一切都有人雙手奉上……所以也沒有人習慣服從她的命令。

“住手!!”茉伊拉再次大叫,聲嘶力竭又努力保持著威嚴。

亞倫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訝,又有些好奇。然後他又看了看阿格尼絲,莫里斯伯爵夫人只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還沒能擠進房間的士兵有兩三個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反正他們也擠不進去,但有許多人甚至根本沒有聽到茉伊拉的聲音。

生死之際,很多人能其實只能聽見自己血液的奔流和沉重的心跳。

那些身在房間之中,不得不與斯科特面對面戰鬥的人,恍惚覺得他們面對的是魔鬼。

其中一些人聽說過斯科特的名字……那是個聖騎士。至少,曾經是個聖騎士。

但聖騎士通常不會如此戰鬥,劍起劍落毫不留情,冷靜而兇殘彷彿野獸撕咬著獵物……彷彿他的對手全是無生命的亡靈。沒有任何一聲慘叫,飛濺的血液或斷裂的肢體能讓他稍有動容——而被他護在身後的埃德早已臉色慘白。

他或許真的來自地獄……他的眼睛裡甚至有金色的光芒。

屍體漸漸堆積起來,斯科特一點點退向視窗——那裡是更直接的逃生之路。

被踐踏的玫瑰的馨香混合著濃郁的血腥氣,飄蕩在夜色之中……飄進了茉伊拉的鼻子裡。

她按住胸口,幾乎想要吐出來,卻還是勉力繼續她徒勞的阻止:“住手!……都住手!”

她不知道她還能說什麼……她覺得她下一個瞬間就要崩潰地哭出來了。

“你們沒有聽見王后的命令嗎?”

沉穩有力的聲音從人群的另一邊傳了過來,奎林?阿伊爾大聲呵斥:“放下你們的劍,為王后讓路!”

她並不是想讓他們讓路——茉伊拉有些茫然地想。她只是想要讓他們住手。

維薩城城主的命令比王后要有用得多,畢竟今晚在這裡的士兵有一部分原本就是他的屬下。

更多人停了下來,遲疑地從門口退開……他們為奎林讓開了一條路。

“容我提醒,大人。”亞倫輕輕開口,“裡面的人十分危險。”

奎林掃了他一眼,微微躬身。

“多謝提醒。”他說,毫不猶豫地走進了房間。

茉伊拉呆了一會兒,拉起過於厚重的裙襬,匆匆跟了上去。

她沒多想……她只是覺得,也許她該跟斯科特見上一面,她可以……可以放他離開,可以向他道歉。

安特或許是一個虛偽而冷酷的朋友,一個失敗的國王……卻也還是她所愛之人,她的丈夫。他們在神前立誓禍福與共,那誓言神聖不可侵犯。他犯了錯……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但如果有一點可能,她願意為他祈禱,為他贖罪……她願意——

她看見滿地屍體,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諸神在上……斯科特,住手!所有人,住手!”

奎林吼道,聲音似乎也微微有些發抖。

茉伊拉本能地把頭藏在了奎林的肩後,但她想她永遠也不可能忘記那一瞬間所看見的畫面。

顏色彷彿只有紅與黑。人影在火光中晃來晃去,戰鬥並沒有停止,一排士兵躬身持盾,護在奎林和她身前。靠近窗臺的地方,那曾經笑容明亮的聖騎士渾身浴血,猶如惡魔,長劍正利落地從一個士兵頭盔上開縫的部分準確地直刺進去,又迅速地拔出,目光沒在那倒地的屍體上多停留半刻。

他並無意攻擊她和奎林,他的目標像是從視窗衝出去。看起來即使冷酷無情,他也並沒有失去理智……但他也無意先停手。

更多士兵在奎林的命令之下停了下來,或者更像是逃開。

“斯科特!”埃德大叫著,撲上來抱住了斯科特依舊揮舞長劍,似乎想要緊追不捨的手臂。

斯科特的身體僵了一下,緩緩放下了劍。

房間裡終於安靜下來。

茉伊拉轉過頭,視線與斯科特相接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毫無疑問是斯科特……但斯科特的眼睛不該是金色。那是……他曾經被背叛,被殺害,曾經死去,又從地獄過來復仇的證明嗎?

一點溫度回到了斯科特的眼中——一點溫柔的水色。

“茉伊拉。”他輕聲叫出她的名字。

他還記得她,王后慌亂地想著。他們只見過一次面但他還記得她,她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害怕……他也還記得他曾經抱過的小弗裡德裡克嗎?

“斯科特……我……我很……抱歉。”她磕磕巴巴地開口,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我聽到了……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來……我很抱歉……”

除了“抱歉”她不知道還能給他什麼,在她看來不需要他們“放他走”,斯科特也一樣能逃得出去,只是會有更多的屍體躺倒在他腳下。

“……那與你無關。”斯科特垂下雙眼,回答她的聲音近乎溫柔。

所以他至少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傷害她的孩子們。

茉伊拉微微舒了一口氣,抹掉臉上的眼淚。

“讓他們走。”她語氣堅定地說。

“可是,陛下……他們意圖謀殺國王。”亞倫在她身後輕聲說道。

“讓他們走!”茉伊拉厲聲重複,“這件事就這麼結束,誰也不許再追究!”

可事情不會結束……今夜只是開始。她要怎麼辦?她的兒子要怎麼辦?他本註定為王,卻不得不蒙受恥辱……最好所有的人都能忘掉這件事……忘掉那神志不清的國王親口承認他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也許斯科特還是死了的好。

茉伊拉拼命咬住嘴唇,驚惶地壓下心底那一絲突如其來的惡意。

也許她和他的丈夫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的自私和殘忍,在危機之前想到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不,他們不一樣。

“讓他們走。”她一字字吐出,“窗外的人全部讓開!”

她的聲音終於不再發抖,清澈而平靜地在寂靜中迴響。

這一次,不需要奎林再重複她的命令,窗臺邊和窗外庭院裡的士兵默默地讓開了一條路。

斯科特抬眼看著她,微微有些驚訝,但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伸手拉住了呆呆地站在一邊的埃德。

“代我向你母親問好,埃德。”茉伊拉努力向那個年輕人露出一點微笑。她不知道安特為什麼要針對他,但不做什麼聖者大概也不是壞事,瓦拉或許會更高興……

埃德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她死了。”他低聲說。

在茉伊拉驚愕地睜大雙眼的時候他跟著斯科特從視窗跳了出去。眨眼間,兩個人憑空消失在夜色之中。

茉伊拉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僵硬地向著奎林轉過身去。

“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說,“所有的一切。”

她或許不知道該怎麼做……不,她一定得知道該怎麼做。

濃郁的血腥氣依舊飄散在空氣之中,粘稠的血液浸透了地毯,一直滲到她的腳下……但她似乎已經習慣。

她必須得習慣。她一直走在一條陽光和熙的花園小徑上,如今那條路突然佈滿迷霧與荊棘,她卻不得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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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河對岸遠望月色中克利瑟斯堡黑色的剪影,它看起來與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塔樓的尖頂稍稍有些歪斜,根本看不出它已滿身傷痕,搖搖欲墜。

埃德蹲在河岸邊看著克利瑟斯堡發呆。他得感謝斯科特沒有立刻把他帶回去……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其他人。

“所以你一直跟著我嗎?”他低著頭悶悶地問,“你可以……你可以在那之前就阻止我的。”

他知道這不是斯科特的錯……但他的腳下還能感覺到被血浸透的地毯那種滑膩膩的感覺——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苦澀地告訴自己,那些人是因為他才死的。

“沒錯。”斯科特承認,“我有無數機會阻止你。但如果不讓你自己面對這一切……你不會知道該怎麼做。你只會不停地怨恨你自己,怨恨所有人……而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埃德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如果我真的殺了他……你也不會阻止我嗎?”

“不會。”斯科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跟著你只是因為我答應過瓦拉,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埃德,該說的你的朋友們都已經對你說過,你有權自己做出決定——但也得自己承擔後果。”

埃德不安地縮了縮。他當然不是小孩子了,卻又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去獨自承擔一切。

“……但我很高興你沒有殺他。”斯科特的語氣柔和下來,“無論他是否該死……這樣的復仇並沒有意義。”

“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埃德苦笑著,沮喪地把下巴擱在雙臂上,“我失去了信仰——或許從來就沒有過,我也看不到方向。”

“並不是只有你,埃德。”斯科特輕聲回答,“我們都在霧中行走,但也只能走下去……待在原地是不會有什麼用處的。”

娜裡亞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

埃德呆呆地看著河那邊高高聳立的克利瑟斯堡,聽著河水咆哮著在他腳下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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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裡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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