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頓布奇臨河一面的城牆下,擠擠挨挨的房屋一直覆蓋到河邊,一場洪水就能輕易摧毀其中的大半,但一旦洪水退去,人們又會不屈不撓地再次建起簡陋的房屋,有許多甚至就直接用木架支撐著,建在水面上。被房屋隔得彎彎曲曲的水道中,河水變得渾濁發黑,甚至泛出奇異的油光。不需要港口也能夠停泊的小船穿梭往來,賣菜,賣花,賣鹽,賣布……賣一切生活所需,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偷來的贓物,甚至違禁的東西,看起來比城中最繁華的街道還要熱鬧幾分。

羅莎靈活地操縱著小船,避開一條顯然是裝酒的走私船和另一條滿載鮮花的小船。從舊街市場穿到烏鱗水街時,身後的人差點就追上了他們,她很想儘快離開這裡——但顯然根本快不了。

好在,在這裡,不管是多麼奇怪的人,也不會引人側目。

羅莎無奈地看向船上那兩個不得不各自藏在一條髒兮兮的斗篷下的男人。精靈得掩飾他的尖耳,而那位聖騎士……就算換了衣服,他看起來也完全不屬於這個地方。

如果早知道藏在那副盔甲下的是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她大概會換件好點兒的衣服帶來。

羅威爾神色平靜地坐在船尾,既沒有好奇地東張西望,也沒有露出什麼厭惡的神情。他的盔甲就堆在他腳下的袋子裡——無論羅莎說什麼,他都堅持不肯把它扔下。

終於劃出擁擠的水道時,羅莎反而提高了警惕。一旦出現在開闊的水面上,他們只會更加醒目。

還沒劃出多遠,賽斯亞納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

羅莎回頭望去,淡淡的水霧中,另外三艘小船朝著他們劃了過來。

——也許只是同一個方向而已。

羅莎心存僥倖地想著,卻看見其中兩艘船微微改變了方向,顯然是想要繞到兩邊包抄他們。

對方的船比他們的更大也更快。即使賽斯亞納坐到另一邊一起划船,雙方的距離還是越來越近。陰沉的天空下,羅莎幾乎能看見那些向他們張開的弓弦上閃亮的箭尖。

精靈伸手摸向腳下的長弓。羅莎不懷疑他的箭術,但人數實在太過懸殊……

毫無預兆地,其中一艘船突然開始猛烈地搖晃起來,船上的人大聲咒罵著,接二連三地掉到水中。

他們是逆流而上,看似平靜的河水很快把落水的人衝出老遠。另一艘船慢了下來,似乎在猶豫著是要繼續追擊還是回去撈起同伴,在那短暫的時間裡,羅莎他們的小船卻似乎被什麼巨大的力量牽引著,猛地向前飛竄。

濺起的水花中,羅莎不得不騰出一隻手抓緊到了船舷,驚訝地望向羅威爾。

聖騎士正恍如無事地收回手,縮到他看不出顏色的斗篷裡。但羅莎確定自己聽到了他低低的咒語聲。

“……我還以為聖騎士不太擅長法術。”她說。

羅威爾只是微笑著,什麼也沒說。

“……你是羅威爾?特納,那個當過法師的聖騎士!”那個突然想起的名字脫口而出。羅莎忽然間有些不安——一旦有什麼意外,她相信她跟賽斯亞納能對付得了一個脫了盔甲的聖騎士,但一個會法術的聖騎士……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博雷納和她的家人們待在一起……早知道應該讓他們分開躲藏的。

她扔給精靈一個警告的眼神,賽斯亞納的目光卻只是好奇地落在羅威爾身上。

“希望那些追我們的人不像您這麼敏銳,小姐。”羅威爾看了羅莎一眼,那禮貌的稱呼讓她頗有些彆扭。

羅莎聳聳肩,“老實說,他們是追著你來,大概早就知道你是誰,但只要不被抓到,相信總有辦法糊弄過去的。”

羅威爾苦笑了一下:“但願如此。”

“生命短暫的人類很少會做出像你這樣的選擇。”精靈突然直言不諱地開口。

一個法師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去鑽研法術,才能有所成就。羅威爾顯然不是那種只會幾個唬人的戲法的法師,而成為聖騎士,套上那身沉重的盔甲,以劍為武器,卻等於放棄了他所有的優勢。

羅威爾並沒有在意精靈那近乎無禮的評價,淡然一笑:“我只不過是找到了更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神嗎?

羅莎並沒有問出口。像她這樣的僱傭兵通常對神靈都有點缺乏敬意,但她也無意對別人的選擇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她謹慎地再三確認附近既沒有其他船隻,岸上也沒有人,才小心地讓小船拐進另一個河道。低垂的樹枝半浸在水裡,他們時不時得低伏在船中,還得避免被卡在樹間。這些天然的屏障讓羅莎多少有些放心——剛才那幾艘船即使追到了這裡,也很難順利透過。

“羅莎!”

門羅的叫聲從頭頂傳來。年輕人撥開枝葉,露出一張依舊滿是雀斑的臉,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羅莎稍稍松了一口氣——她總是擔心敵人會在她和精靈離開的時候找上門來,現在看來,這裡依舊是安全的。

門羅揹著長弓看守在這裡,附近還設定了陷阱,如果真有敵人追來,單憑他一個也能抵擋好一陣兒——如果其中沒有法師之類的話。

羅莎不由得多看了羅威爾一眼。

“滾回去藏好!”她隨手潑了弟弟一臉水。

門羅衝她做個鬼臉,消失在茂密的枝葉間。

越向上游,河道越狹窄,湍急的水流間隱藏著礁石,即使是熟悉這裡的羅莎也得全神貫注。好不容易把船劃到洞口附近的淺灘時她已經出了一身汗,正準備跳下船時,卻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安。

太安靜了。

這個洞穴是個絕妙的隱身之處。洞口狹窄而且很難被發現,易守難攻。洞裡還有許多小小的縫隙可以看清外面的情況……他們只有兩條船,現在另一條就擱在淺灘旁,朗格他們應該都在洞裡,現在絕對已經發現他們回來了,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

拉圖斯家的人——除她和巴雷特之外,可沒有這麼小心謹慎。

她壓下心底的慌亂,俯低了身體,向賽斯亞納指指自己的耳朵。

精靈側耳傾聽片刻,卻皺著眉搖了搖頭,臉上掠過一絲惱怒和焦躁。

他什麼也不肯說,但羅莎已經察覺,昨晚朗格扔出去的那玩意兒的確對他造成了一些傷害,而且似乎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全恢復。他依舊比普通人要敏銳得多,只是顯然不及從前。

羅莎咬住了嘴唇——發生了什麼事?下面的水路是唯一的通道……總不會有人繞到上游下來? 那可得花上好幾天!

在洞外根本不可能弄清洞內的情況,羅莎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氣,大聲叫道:“朗格!出來幫我把船拖上去!”

過了好一陣兒,洞裡才傳來朗格的咆哮:“沒空!寶貝兒!別告訴我你們三個人都拖不動一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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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她從船上跳進淺水裡,在濺起的水聲給了賽斯亞納一個看似隨意的手勢。

她其實有點擔心賽斯亞納會拒絕,畢竟他們現在並沒有翻臉……但精靈毫不遲疑地拔出雙劍,閃電般壓在了羅威爾的脖子上。

聖騎士靜靜地望著他,那異常的冷靜反而更讓羅莎覺得不安

“……我可以問一下這是為什麼嗎?”他輕聲開口。

賽斯亞納望著她,眼中顯然有著同樣的疑惑。

“因為他叫我‘寶貝兒’。”羅莎有些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回答,“那表示洞裡有敵人;他沒讓我逃走,那表示敵人已經控制了局面,我的弟弟妹妹全在裡面!……他說三個人,那表示洞裡的人已經知道船上的人數……我知道這很可能與您沒有半點關係,但我可不想給他們任何理由傷害我的家人,或給你任何機會從背後攻擊我們!”

羅威爾微微笑了起來:“看來我們之間有點缺乏信任。”

話音未落,他驟然從羅莎眼前消失。

一聲咒罵還沒有出口,羅莎已經感覺到某種尖利的東西抵在她的後心。

根本來不及反抗——該死的法師!他大概早就有所準備。

“放下你的劍,精靈。”羅威爾的聲音依舊輕而有禮,“我知道你的雙劍能有多快……但你大概不會想要冒險確認我的匕首能有多快。”

賽斯亞納一動不動地緊握雙劍,瞪了他好一會兒,嘴唇漸漸猶如泛白的指節一樣失去了血色,終於還是鬆開手,讓他愛逾生命的武器落入水中。

羅威爾輕聲念出咒語,下一刻,雙劍替代匕首,壓在了羅莎的脖子上。

精靈的瞳孔驟然收縮,冰冷銳利的目光猶如刀鋒,可惜的是,單憑目光是殺不了人的。

“請帶路。”羅威爾不以為意地向他微笑著。

賽斯亞納一聲不響地快步走過他們身邊,羅威爾輕推著羅莎,讓她隨之轉身。

怒火讓羅莎的身體微微顫抖——從前她不會如此大意……也許她不該因為埃德的緣故對這些聖職者們莫名地多了一分信任。

現在……她只希望門羅能夠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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