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雷納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是他讓貢納出去把法爾博找回來的。他總覺得有些不安,讓一個氣沖沖的少年在外面亂晃似乎不太好……

然後他隱隱聽見了那聲呼救,衝出帳篷時又被門外的騎士攔住。

“……你知道他們有可能碰上什麼!”博雷納脫口而出,懇求道:“你得去幫幫他們!”

騎士嘆了口氣,沒有反對。

“跟著我!”他說。

博雷納乖乖地跟著。即使一身盔甲哐當作響,騎士跑得一點也不比他慢。看見水面上撲騰一下又沉下去的兄弟倆時,博雷納毫不猶豫地跟其他幾個趕到河邊的人一起跳了下去,而全副武裝的騎士只能喃喃地咒罵著在河邊徘徊——他沒能拉住博雷納,而等他脫掉那身沉重的盔甲跳下去,想幹什麼都晚了。

博雷納明明記得他抓住了法爾博飄在水中的一隻手——然後背心被什麼猛擊了一下,眼前一陣昏黑,感覺簡直跟上次被野蠻人一錘子砸在背上時一樣,胸口一窒,差點噴出一口血來。

劇痛之中,他大概就此失去了意識。醒來時背後的鈍痛依然讓他呲牙咧嘴,那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沒死……但是顯然又倒黴了。

他簡直想向水神祈禱點什麼——但他這輩子的運氣大概都在死而復生的時候用光了,即便是伊森周密的安排,顯然也沒能保護得了他。

他只希望貢納和法爾博兄弟倆沒事……他們顯然是被當做了誘餌。

溼透的衣服硬邦邦地裹在身上,讓他連打了好幾個哆嗦。所處之地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些奇怪的淺綠色熒光,什麼也無法照亮,感覺極其陰冷而潮溼。他能聽見潺潺的水流和滴水聲,這大概是個水邊的洞穴……或水底。

想到奔騰的黑河很可能在他頭頂,博雷納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摸索著站了起來,還沒能站直就撞到了頭頂的石頭,痛得大叫一聲。

那聲音似乎驚動了黑暗中的什麼東西。博雷納警惕地向後縮去,耳邊傳來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緩慢而沉悶。熟悉的腐臭氣息飄了過來,博雷納頭皮發麻,無聲地摸出了腰間的匕首。跳下水時他沒來得及解開腰帶,但長劍不知是掉在了水裡還是被拿走了,他唯一的武器只有這柄切肉的匕首……

雖然他也不確定一把小匕首對“那東西”有多少用處。

拉住法爾博的手時,他曾經無意中向下瞥了一眼……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水中掛在法爾博腳下的慘白的東西,有著模糊的人形。

而他知道那可能是什麼。

想到“那東西”也在這裡,博雷納連眼睛都不敢眨了,儘管他事實上也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屏息傾聽著不遠處的聲響。

但那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又啪嗒啪嗒地移向一邊,似乎離他更遠了一點。

博雷納一點沒覺得放鬆,反而心中一緊。

蒼白的冷光突然在黑暗中亮了起來,一個又一個飄忽不定的白色光球從不遠處一路亮起,像沿路開放的白色花朵一般直通到博雷納面前,逼得博雷納縮著身體緊貼在了背後溼滑的石壁上。

洞穴中犬牙交錯的石筍居然也是白色,被水流侵蝕過的岩石如積雪般堆積在清透的綠色水池邊,這景象不可謂不美……卻美得讓他起了一身雞皮。

尤其是看清那個同樣是白色的“東西”的時候……那個腐爛得像是隨時會融化成一團的東西,他簡直不想承認那曾經是個人類,只能竭力移開目光,注視著白色光芒亮起的地方,忐忑之中,卻又有一絲奇怪的期待。

——至少那是個活人。

那是他曾經的朋友。

看著那個男人邁著悠閒的步子一點點接近時,博雷納深吸一口氣,從他待的那個低矮的角落裡鑽了出來,匕首插回腰間,站直了身體。

臉上的笑容裡有真實的懷念和無盡的遺憾,博雷納平靜地開口:

“好久不見……伊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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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夫勒家的兩兄弟其實長得很像,有著同樣純正的金髮和帶一點灰的鋼藍色眼睛,繼承了父親堅毅的下顎和母親偏薄的嘴唇。不同的是伊萊的嘴角總是向上挑起,帶著各種意味的笑容,從小羸弱多病的伊森,嘴角卻總是下沉著,顯得陰沉而冷漠。

十幾年前,伊萊甚至半開玩笑地跟博雷納討論過他的弟弟最終成為一個不近人情,脾氣古怪的法師的可能性,如今……成為最令人恐懼和不齒的死靈法師的,卻是他自己。

他在離博雷納不遠的地方站定,微微歪著頭,唇邊細細的笑紋讓他無論何時都帶著笑意,彷彿畫在了面具上,再也不會消失,卻讓人看著心裡發冷。

“你在發抖。”他的聲音比博雷納記憶中要輕柔了許多,聽起來幾乎是帶著一絲關切,“抱歉,這地方是冷了一點……但它很美不是嗎?”

他環顧四周。一片雪白,石柱林立的洞穴,甚至隱約有幾分像黑堡中的列王廳。

博雷納點頭承認:“我從不知道黑河附近還有這麼美的溶洞,你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拖延時間不知道有沒有用……

伊萊低聲笑著:“當你換了一份不那麼受歡迎的職業時,總得學會給自己尋找幾個夠隱秘的藏身之地。沒人會知道你在這兒的,博雷納,你的朋友們正在黑河裡尋找你的屍體……他們會找到的,但不是現在。”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博雷納還是不禁因為男人聲音中無法忽視的怨毒而有些難受。他意識到自己這次大概在劫難逃……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伊萊也不會這樣出現在他面前。

但他至少也得死個明白。

“你真的變成了……”他猶豫著,那個稱呼意外地難以出口。

“死靈法師?”伊萊冷笑著代他說了出來,“你覺得一個被父親趕出家門,再也無法用劍的騎士能有多少選擇?”

有很多——博雷納很想這麼說,那當然不會是伊萊喜歡的答案,他也並不清楚伊萊離開巴拉赫之後到底遭遇了什麼……但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原諒伊萊所做的一切。

“那都是你幹的嗎?”他低聲問道,“灰須切姆,那個野蠻人……”

“被朋友背叛的滋味如何?”伊萊毫不否認,眼中帶著怨恨與嘲弄的光芒愈發熾熱,“如果那個住在墳墓裡的老家夥肯多教我幾招,我會讓那場戲更精彩熱鬧……也絕不會讓你有機會逃脫!”

“我得告訴你多少次,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壓在心中的憤懣與無奈太過沉重,即使明知無用……也已經沒有意義,博雷納依舊忍不住分辯,“你知道當時有多亂!我甚至根本看不清你在哪兒!……”

“那又是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讓你去告訴我父親說我想殺了你!!”伊萊怒吼著打斷了他,終於失去了風度。

博雷納微微一愣。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伊萊趁他不備給了他重重的一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被牢牢地鎖在一架水車上,緩緩轉動的水車帶著他一次又一次沉入冰冷的河水,最後在他被壓入水中時乾脆停了下來,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浮出水面……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水車再次開始轉動,伊森從黑暗中出現,把他從水車上解了下來,卻始終一言未發。

想到伊萊居然想要用這種方式要他的命,博雷納那時只覺得不寒而慄。他幾乎立刻就決定偷偷離開,卻從未想過要去告訴費什。

“那不是我……”他有些無力地分辨,“再說你難道不是想殺我嗎?”

他花了不短的時間才擺脫對河水的恐懼——或許他該保留著那份恐懼的。

“如果真想殺你,我不會看著伊森救你,就算只有一隻手可用,阻止他也還綽綽有餘。”伊萊目光陰冷,語氣卻再次平靜下來。

博雷納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想現在說這些也已經沒什麼意義……但你不該殺了我父親!”

“那只能怪你自己。”伊萊冷笑,“如果你乖乖地待在庫茲河口等死,喬金現在還好好地活著。你該感謝我至少放過了你的妻子——你真覺得自己把她藏得夠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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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和憤怒襲過全身,博雷納猛地向前衝出了一步:“別碰她!!”

那具呆呆站在一邊的腐屍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衝了過來,擋在了他與伊萊之間,又被伊萊不耐煩地用一句短短的咒語遣回原處。

“放心,我不殺女人。”伊萊把缺乏溫度的目光轉回博雷納身上,“雖然我的確想過讓你死在她手裡也不錯……但那個女人倒是意外地難以控制。”

博雷納瞬間冒出一身冷汗。他完全不知道伊萊居然曾經接近過克裡琴斯。

“跟老朋友敘敘舊感覺真不錯……但你外面的朋友們大概已經開始著急了。”伊萊似乎失去了耐心,“被水神的力量所救的人再次死於水中,蒼白的屍體浮於黑色的河面……聽說你喜歡編故事寫劇本,這個結局聽起來如何?”

博雷納只能無言地把手伸向腰間的匕首,看向那個慘白浮腫的亡靈。

“用不著看它。”伊萊冷笑著扔給他一柄長劍,“你的對手是我……‘如果想要殺他,用你自己的手’——那個救了你的小牧師不是這麼說的嗎?”

博雷納愕然看著他,幾乎沒能接住長劍,

“但我只有一隻手,所以……”伊萊咧開嘴,帶著惡毒的微笑做了一個手勢,“也許這樣才算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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