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傍晚,敲響伊恩房門的瑞德跟他說了那晚以來的第一句話。

“有人找你。”他說,向樓下歪了歪頭,看起來依然不是太高興。苦笑著道謝之後,伊恩緩緩地走下樓梯,猜測著是否又是奧維恩派人來邀請他參加宴會,如果是的話,他又該如何拒絕……帶著秘密應酬一個世故的老人實在是件苦差。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男人。

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酒館大廳靠近吧檯的地方,大概四十歲的年紀,樣式簡單然而做工考究的皮甲伏貼地包裹著依然矯健結實的身體,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金褐色短髮下,一雙他熟悉的藍灰色眼睛如同記憶中一樣銳利。

“克諾雷納!”

伊恩高聲地叫著,無法控制自己像個莽撞的少年一樣衝上去,給朋友一個大而有力的擁抱,直到對方半真半假地開始叫痛。按照他的計算,克諾雷納至少還得有好幾天才能到這裡,意外的驚喜讓他激動得好一會兒無法平息。

放開克諾雷納,他注意到那些時光所留下的痕跡。幾根白髮,更多的細紋——但那只是讓他夥伴中最年長的一位比八年前更加成熟而富有魅力。

克諾雷納用力地拍了拍朋友寬厚的肩膀,他的神情突然黯淡了下來。

“我收到了你的信。如果不是認識那位信使……我差點懷疑那封信是偽造的。”他乾笑了一聲:“從樹上摔下來……聽起來十足是個玩笑不是麼?”

伊恩垂下了頭:“我沒能救他。”他的愧疚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

克諾雷納搖了搖頭:“這不關你的事。沃爾夫……他總是太急躁了,不管是什麼事,如果我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在他身邊,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伊恩本能地想要反駁,但他知道那是實情,他只是不願意在朋友死後仍對他有任何的指責。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

“羅妮知道了嗎?她……現在怎麼樣?”他問道。

“不,我還沒把這件事告訴羅妮。至少弄清他……弄清沃爾夫真正的死因之後再告訴她吧。”克諾雷納誠懇而坦率地抬頭看著高出他一大截的朋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也一樣。”伊恩苦笑,“抱歉,把這種事情塞給你……”

“可我想她已經猜到了什麼,”克諾雷納嘆氣,“當我告訴她我需要出門一段時間的時候,她看起來蒼白又絕望……”

“那麼……他在哪兒?”最後,克諾雷納艱難地問道。

.

盛放著沃爾夫骨灰的陶甕摸起來冰冷刺骨,克諾雷納收回手,無言地摩挲著手指。

“我不能讓他一直躺在那兒,也不能將他埋葬在這裡,所以我火化了他……”

在朋友的面前,伊恩允許自己暫時卸下防禦,流露出所有的悲傷和無力。從前,當他們在一起時,世上似乎沒有任何事能阻攔他們,沒有任何人能擊倒他們。而現在,失去了沃爾夫,一切都再不會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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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已經檢查過他的屍體,有沒有發現什麼?”

“我發現的一切都已經寫在信裡。無論怎麼看,他都像是從樹上摔下來的,但是……”伊恩想起了那暗夜中無形的殺手,“我想那或許與魔法有關。”

“……魔法?”隔了一會兒,克諾雷納才驚訝地重複。

“在他死去之後不久的某個晚上,就在這個房間裡,有人襲擊了我,不管那是誰……或者什麼,它是隱形的。”伊恩抓起枕頭,讓克諾雷納可以看清那無形的利刃留下的痕跡。

年長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告訴過任何人嗎?”

伊恩搖了搖頭。

“我所知道的唯一還能操縱魔法的人……”

“埃斯特爾?但不可能是他。”伊恩乾脆地打斷了朋友的話。

“當然……他從來不會失敗。”克諾雷納把話接了下去。伊恩內心有隱隱的不悅,但並沒有說出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那個人,但那與能力無關。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擁有魔法之力,就一定會有第二個。”他岔開話題,“你認識他的時間比誰都長,有沒有曾經聽說過什麼?”

“沒有……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克諾雷納躊躇著,“自從八年前分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或許是他的敵人?這樣無論是傷害沃爾夫還是你,似乎總算有個理由。”

聽起來似乎沒錯,卻又不知哪裡總讓人覺得不對勁。伊恩沉默著,努力回想來到卡爾納克之後所經歷的一切,但這新的推測只是讓所有的線索變得更加混亂不明。

塞進了兩個大男人的小房間有些侷促,克諾雷納開啟了窗,讓帶著寒意的風吹走房間裡的沉悶。天空已經暗了下來,繁星在暗色的雲朵間隙閃爍。從前人們會說那是諸神俯視大地的眼睛,現在人們說那是諸神離開時流下的眼淚。諷刺的是,伊恩知道,他所見的星空,和幾百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伊恩開口問道:“你見過埃斯特爾和依蒂絲麼?自從我們分開之後。”

“依蒂絲來過一次尼娥城。我們在海邊的酒館裡聊了一小會兒,她說她在尋找獨角獸……那種比龍還要神秘的動物或者早就已經隨精靈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吧。第二天她甚至沒有告別就走了。”

伊恩忍不住笑起來:“這的確是她會做的事。”

“但我沒有再見過埃斯特爾。如果他不想被人找到,那就沒人能找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伊恩覺得克諾雷納提起那個同伴中惟一的法師時,語氣中有一絲黯然。他是所有人中與埃斯特爾相識時間最長的,但即使是他,似乎也並不十分瞭解那個神秘的傢伙。

當諸神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魔法的力量逐漸消退。群星的光芒之中,風與水之中,火焰與冰雪之中,植物的伸展和鳥獸的鳴叫聲中,所有生物的呼吸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天天消失。最先失去力量的是諸神的牧師們,若他們沒有選擇隨自己的神離去。而後是並無天賦,單純憑藉一刻不停的學習來掌握操縱魔法的技巧的法師。最後是那些繼承了精靈或更加古老的種族的血脈,天生具有某些魔法力量的人。然而大多數人的力量已經不足以施展什麼令人驚嘆的魔法——說是戲法或許更合適些。即使有像埃斯特爾那樣依然擁有強大魔力的人存在,在現任國王宣佈“一切魔法相關之物皆為邪惡”,而人們也已經逐漸接受的如今,或許也都會選擇悄無聲息地隱藏起來。

再強大的魔法也敵不過整個大陸的敵意。或者,單純的無視已經是足夠沉重的打擊。

伊恩並不是不擔心埃斯特爾的安全。那個奇怪的法師或許有著毋庸置疑的強大力量,卻缺乏太多的常識。很多時候他能夠避開那些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的危險,在伊恩看來幾乎全憑僥倖。他曾開玩笑說埃斯特爾或許是大陸上惟一一個還被諸神眷顧著的人,卻換來法師少見的、充滿諷刺的一笑:

“是我先背棄了神。即便不是如此,我也從未指望他們的眷顧。”他說。帶著伊恩無法理解的憤怒——近乎絕望的憤怒。

依蒂絲曾經擔憂地說過,或許有一天法師會毀掉自己,要麼他會毀掉這個世界。伊恩不知道前者是否會變成現實,但他總覺得後者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他或許弄不懂很多事,或許知道得比依蒂絲和克諾雷納都要少得多,可他曾在晨曦初上時從夢中醒來,看見法師獨自站在營地的邊沿眺望逐漸染上金紅色的地平線和山腳下逐漸熱鬧起來的平凡小鎮,眼神單純而熱烈。

埃斯特爾愛著這個已經並不屬於他的世界。這是伊恩惟一能肯定的東西。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失蹤的,小小的紀念品。

“沃爾夫……他的胸針不見了。”

克諾雷納突地轉過頭,用詢問的目光向朋友確定,“那個?”

伊恩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穿得很少,一定帶著它。但我找過了,他身上沒有,摔下來的地方以及走到村子附近的沿路都沒有。一定有人拿走了它,或者撿到了它,無論如何,找到這個人或許會有所幫助。”

“也或許那只是個什麼也不知道的貪財的傢伙,即使不瞭解它的價值,一片那樣完整的水晶已經足夠吸引很多人了。”

“或許。但那是沃爾夫的東西,它不該留在除了沃爾夫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手上。”伊恩堅持,“我們得找到它。”

他固執地抿緊雙唇時的樣子看起來很有些孩子氣,但克諾雷納知道,如果伊恩堅持要做某件事,最好別去嘗試讓他放棄。

“好吧。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他不可能在這樣的小村子裡把自己的秘密隱藏得太久,我們總能打聽到點兒什麼的。”

“也許。”伊恩嘆氣,“你不知道想在這裡問出些真正有用的東西有多難,希望你能比我更幸運一些。”

“哦,你總是我們之中最幸運的那個,大個兒。”克諾雷納盡力伸長手臂,輕輕拍了一下伊恩的頭頂,一絲笑容沿著他眼角的紋路泛開,“你只是需要再多一點耐心。”

那熟悉的笑容感染了伊恩,也一點點帶走許多天以來沉沉地壓在他肩頭的重擔。

——也許今晚的夢裡,不會再有紛亂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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