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坎貝爾微微佝僂著,竭力讓自己巨大的身軀隱藏在溫暖的火光無法顧及的陰影中,慢慢啜飲著杯中溫熱的液體。在酒館裡更加明亮的地方,勞累了一天的村民們正在盡情享受這一天之中難得的悠閒時光。他聽見許多瑣碎的家常,一些熟悉的、粗俗的小笑話,一些多少有點改變,大體卻總是一樣的宮廷軼事。不管在什麼地方,人們談論的話題總不會有多少不同。

他默默地傾聽,回憶起旅途上停留過的無數個酒館和旅店。無論是海港邊擠滿醉醺醺的水手的骯髒小店,還是王都裡整夜燈火輝煌,不知道哪個角落就會隱藏著某位大人物的高階酒館,曾經,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他和他的朋友們總會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

突如其來的沉寂將他從回憶中喚回現實。他抬起頭,驚訝地發現他的確又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我們聽說了您朋友的事兒,先生。”一位頭髮剛剛開始花白的中年人向他舉起酒杯:“很抱歉您以這樣的方式失去他。但是我得說……”他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求其他人的支援:“一個人不該強求不屬於他的東西。”

伊恩捏緊了酒杯。

低沉的、贊同的聲音在小小的酒館裡嗡嗡地響著,像是某種咒語般鑽進伊恩的腦子裡,點燃最深沉的怒火。

“再說一次。”他說,聲音平靜得像是颶風來臨前無波的水面。

“我是說……”

“夠了,波克。”酒店老闆用啤酒杯底重重地敲了下櫃檯,“讓我們的客人好好一個人待著。”

一陣沉默。然後無害的喧鬧聲再一次響起,村民們把那外來者留在了他自己的陰影裡。

伊恩瞪著自己泛白的指節,內心深處有某一個部分正狂吼著想要摧毀眼前的一切——那些無知的、怯懦的人們,他們怎麼敢這樣談論沃爾夫·賽勒斯,彷彿他只是個貪婪的竊賊?

但最終他只是坐在陰影裡,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把那些無聲的咆哮壓回心底。

.

他想他是喝醉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但那個夜晚卻無法安睡。雜亂無章的夢境裡瀰漫著令人窒息的乳白色迷霧,寒氣侵入肌膚的感覺如此真實。

他從夢中驚醒,冷汗泠泠。睜開眼睛的那一瞬,眼角似乎有一片陰影急速地閃過。

房間裡有人。

屬於戰士的直覺讓他迅速地滾向一邊,任由自己巨大的身軀從過窄的床上落下。有什麼東西尖銳地劃過空氣,落在他剛剛躺過的地方,然後消失無蹤。

他敏捷地跳起,伸出雙臂遮擋在面前。那遺留在空氣中的殺意,在他裸露的肌膚上激起一層寒慄。

然而房間裡空無一人,除了他和他的影子。

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在一片寂靜中清晰可聞。當他平靜下來時,他知道,無論剛剛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的是什麼,都已經消失在寒冷的空氣中,什麼也沒有留下。

伊恩確信那並不是他的幻覺。他的手指拂過枕頭,透窗而過的月光下,枕套上繡著的鐵線蓮原本已經有些磨損的地方,但那幾縷有些翹起的綵線中間斷得太過幹淨利落——那是剛剛才被某種鋒利的東西整齊地劃開的。

無視夜半時分令人顫抖的低溫,伊恩·坎貝爾雙手抱臂,在他險些喪命的小小房間裡,靜靜地站立了許久。

他的確知道這世上依然有魔法存在——在人們的猜疑、恐懼和刻意的遺忘中,頑固地存在著。卻從未料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與魔法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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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懷疑起沃爾夫的死因。那看似無跡可尋的莫名其妙的跌落,其中是不是也有魔法的影子?但只憑他自己,恐怕永遠也弄不清楚。他對魔法一竅不通。

他需要幫助。

.

第二天一早,儘管帶著宿醉的頭痛,伊恩覺得自己重新充滿了活力。與昨天相比,至少他有了行動的方向。

他並沒有打算將昨晚出現在他房間中的隱形殺手告訴任何人。因為白龍,卡爾納克人或許比其他地方的人更能接受魔法依然存在的事實,但他不知道村民們對魔法到底保持著什麼樣的態度——畢竟,這裡多少也算是國王的故鄉。

“魔法產生自惡魔的氣息。不可使用,不可談論。它必然消亡,也必須消亡。”現任國王在登基之初便宣佈魔法是邪惡之物。原本便已奄奄一息的魔法在短短的十幾年中銷聲匿跡,它曾經的輝煌如諸神的許諾一樣虛妄。

國王陛下有另一句名言,被無數人稱頌著,鐫刻在各種石碑、雕像底座甚至酒杯的邊緣——“即使沒有魔法,人類也能夠創造奇蹟。”

伊恩從來對此不以為然。那句話或許沒錯,但魔法本身便是奇蹟——他曾見過的奇蹟,人類的創造永遠也無法企及。

他走下樓梯時腳步輕鬆,那令正剛剛打掃完庭院的瑞德有些詫異。

“早上好。”他拄著掃把,隨意地打著招呼,“對於一個昨晚醉得一塌糊塗的人來說,你看起來真不錯。”

伊恩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他昨晚大概是給酒店老闆和他的女兒添了些麻煩。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有人推開酒館的們走了進來。

“父親。”那低沉而溫柔的聲音是陌生的。

這是伊恩第一次見到蘇雅·林菲爾德,娜娜的母親。與女兒一樣,蘇雅有一頭黑色的捲髮,隨意地束在腦後,並沒有掩飾那清晰可見的一縷縷銀絲——儘管那與她的年齡並不相稱。

她削瘦而高挑,脊背挺直,頭頸卻以一種謙恭的角度微微前傾。當她抬起頭注視著伊恩的時候,柔和姣好的五官上像她父親一樣深邃的藍色雙眼,讓伊恩一瞬間有似乎被吸入其中的錯覺。

蘇雅向伊恩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但那笑容並未傳到她的眼底。

“父親。”她再次呼喚,“我有事想跟您談談。”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人無法拒絕。

老人微微皺起眉頭,然後又舒展開來。

“當然啦,孩子。”他柔聲說,“也許等我為客人準備好早餐?”

“不,不用。”伊恩說,意識到自己在此刻是不受歡迎的,“我要出門。這村裡的信差住在哪兒?”

瑞德搖了搖頭。“村裡沒有信差。”他回答,“我們與外面的聯絡很少……如果你有信要送到城裡或者王都的話,去找村長吧,他的弟弟是商人,負責幫獵人們把毛皮和藥材賣到城裡,通常我們都會把信交給他——但恐怕速度不會太快。”

伊恩匆匆離開,在沉重的木門合上的前一刻,蘇雅帶著憂慮的聲音隱隱約約地飄進他耳中:“恐怕我帶來的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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