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的墳墓就在當初它倒下的地方,山谷中央一片巨大的岩石下——挪動它顯然費力且毫無必要。幾年過去,那裡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小的山坡,上面放著好幾束花,大多已經枯萎,有一束卻還殘留著幾點零星的黃色。

“你們走了之後,有一兩年,這裡總是被挖得亂七八糟的。就算有人看守,也阻止不了那些人,直到後來傳出詛咒之之類的……”

“詛咒?”伊恩問。

“就是……挖掘巨龍的墳墓會很開怕地死於非命……之類的。”少年有點不安地回答。

伊恩搖了搖頭,如果真有詛咒這種東西,他早就“很可怕地死於非命”了。

“大家都說這條龍是這個村莊的守護者。女孩們經常會來獻上鮮花,祈求變得更漂亮些,嫁給好男人……或者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約安在一旁絮絮叨叨,語氣裡充滿對“女孩兒們”的鄙視,但他幾乎是不自覺地在地上揪了幾朵頑強的野花扔到墳墓上,在發覺伊恩注視著他時尷尬地拍拍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在它死前還是死後?”伊恩再次問道。

“呃?”少年茫然地瞪著他。

“‘大家都說這條龍是這個村莊的守護者’——那是在它死前還是死後?”

“死後?我猜?”少年還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你們殺死它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附近有龍。我是說,活著的龍,古早的傳說裡這裡是有龍的,不過你知道,古早的時候大概遍地都是龍,這裡的山頂上一直都有雪,而白龍喜歡很冷的地方……”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少年一刻不停的說話聲讓伊恩也輕鬆了許多。他稍稍放鬆了一直緊繃的雙肩的肌肉。

把死去的巨龍視為村莊的守護者,那或許是因為居住在深山中的人們還保留著自然和強大力量的敬畏。伊恩曾聽帕蒂絲說起過類似的故事。在一些更偏僻和野蠻的地方,人們信奉的守護者比巨龍更邪惡。

在諸神離開之後,人們總得找到什麼比“人”更強大的東西來信仰。

凝視著那巨大的墳墓,他想起村民們埋葬白龍的那個夜晚……銀白色的身軀逐漸消失在黑色的泥土中時,老人們輕輕搖晃著身體,用他聽不懂的語言,為它唱了一首歌。即使是還沉浸在生死之戰後的亢奮之中,即使還因為突然其來的勝利而有些恍惚,那悠長而悲傷的曲調也依然讓他突然間難過起來。

他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條白色的巨龍摧毀過不止一個村莊,他們所行之事以正義為名。至少在當時,他是真的,全心全意地這樣相信著。

他沒有在這裡發現任何沃爾夫留下的痕跡——如果有的話,即使他沒能發現,相信那個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少年也能發現。

或許他該去白龍曾經藏身的洞穴去看看。

在殺死白龍的第二天,他們曾仔細地搜尋過那個洞穴。傳說中每一條巨龍都守護著堆積如山的珍寶——千年前精靈帝國的金幣,古老國王的權杖,傳說中英雄們的佩劍,甚至眾神遺留下的,擁有神秘力量的神器……然而白龍伊斯肯提亞的寶藏,他們從來也沒有找到。那空曠冰冷的洞穴,除了厚厚的冰層之外一無所有。如果不是白龍常常睡臥的地方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痕跡,他們甚至會懷疑那根本不是伊斯肯提亞的巢穴。他知道王都裡的人們一直在竊竊私語,談論他們如何偷偷藏起了那些寶藏以免遭人覬覦,或者落得被國王或貴族們強行索取的下場……而他們能做的,也只有沉默而已。

沒有找到寶藏,對於沃爾夫來說,那一場冒險便是不完美的。儘管他實際上並不真的在意,甚至也不缺少錢財……伊恩知道沃爾夫曾不止一次回來尋找那失落的寶藏,但這一次,如果不是得到了什麼確鑿的訊息,他不會留信給他,更不會丟下即將迎娶的妻子。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這個時候去攀登峭壁顯然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尤其是在還有一個好奇的少年在一邊瞪著他的情況下。伊恩在向蹲在地上開始無聊地拿小樹枝挖洞的約安招了招手,示意該回去了。

離開山谷時,他再一次感覺到異樣,像是有誰……或什麼,在暗中窺視著他。然而回頭只能看見空曠的山谷,在隨著陽光的消逝而逐漸加深的陰影裡,他彷彿又看見那雙巨大的,金黃色的眼眸,從蒼穹之上,漠然凝視著他。

他轉身離去,腳步倉皇。

.

接近村莊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夜色溫柔,滿天星辰觸手可及。約安匆忙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便趕回家,而他則停下腳步,看著不遠處那些小小的視窗裡透出點點昏黃的燈光。

很多年前,千里之外的某個地方,也曾有一盞燈,總是會為他而留。而那時,他是如此地恐懼著自己的一生會在這樣偏僻的村莊裡毫無意義地消磨。如今,他幾乎已走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的名字,隨著吟遊詩人的歌聲四處傳揚,卻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啊,至少現在,他還擁有一個小酒館裡的,溫暖的小房間,無論主人的態度如何,爐火的溫度總不會改變。

酒館裡的喧譁和笑聲隨著火光流淌至門外,當他走進去時,聲音有片刻的停息,彷彿是在提醒他,他終究並不屬於這裡。

他讓自己無視那些忍不住投向他又躲躲閃閃挪開的視線,習慣性地選擇櫃檯稍近又能看見門口的角落坐下,娜娜很快跑過來,問他:“來份晚餐?”她看起來格外的高興。

“……有什麼?”遲疑了一會兒,伊恩忍不住問道。

“土豆泥,還有最新鮮的燉黃麂肉。”娜娜似乎有點驕傲地回答,“村裡最好的獵人傍晚時剛剛送來的。”

伊恩點點頭,不知為什麼也覺得有點高興。

“都來一份。”他說。

片刻之後,送餐過來的卻是頭髮花白的酒店老闆瑞德·林菲爾德。伊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老人的態度似乎比早上要溫和許多——那或許只是因為壁爐裡溫暖的火焰正明亮地跳躍在他的眼中。

瑞德將餐盤放在他面前,很隨意地在他對面坐下,問道:“今天過得如何?”

伊恩含糊地回答:“不壞。”

“也許用不著我提醒,這裡的雪下得比較早,而一旦開始下雪,就很難走出柯林斯荒原了。”

瑞德並沒有問過他要去哪兒,顯然他也並不在意,伊恩從未見過這樣急著把客人趕走的酒館老闆,即使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這仍讓他有些不悅。

“再過幾天。”

他冷淡地回答。

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傳過來,酒店老闆無奈地搖了搖頭。伊恩循聲望過去,娜娜正急急忙忙地把摔在地上的托盤和啤酒杯扔上櫃檯,酒館裡的人們笑起來,善意地取笑著女孩的笨拙,有人在叫著“娜娜!來跳個舞吧!”

女孩揮揮拳頭以示憤怒,卻只是招來更多的笑聲。

察覺到他的視線,女孩轉頭看了他一眼,跳動著火光的深藍眼眸和散落肩頭的蓬鬆黑髮充滿毫無掩飾的勃勃生機,彷彿山野間恣意綻放的花朵。

那輕而易舉地驅散了他心底的一絲陰鬱。

“你有一個很可愛的孫女兒。”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外孫女兒。”老人糾正他,“我只希望她能快點脫離這笨手笨腳的成長期。”意識到伊恩眼中的疑惑,他加了一句:“娜娜的母親是我的大女兒,蘇雅。”

“她父母在哪兒?”伊恩隨口問道。

“她母親去了城裡,她父親……”瑞德回頭看了女孩一眼,“失蹤了。八年前,就在你們離開村子不久之後。他在大霧的天氣出門打獵,再也沒回來……再也沒有被找到。”

“……我很抱歉。”伊恩低下頭,瞪著著盤子裡的肉。他總是告誡自己少說話,那並不是他所擅長的,可他料不到這樣隨意的交談也會引起不好的回憶。

老人沉默下來,溫柔的目光追隨著女孩的一舉一動,然後他聳了聳肩:“世事無常。”

“是的,世事無常,但萬事總有因果。”

——是什麼時候,曾經有人這樣跟他說過?

伊恩有些心不在焉地改戳盤子裡的土豆泥,晚餐味道很棒,雖然對來自南方的他來說稍微辣了一些。

啊,是的,沒有人會想到他這樣的大個子會來自溫暖的南方。

“享受你的晚餐吧,順便嚐嚐我們的麥酒,我請客,為我的壞脾氣……只限今晚。”老人拍拍他的肩,起身走向櫃檯後的小廚房。在酒館的一角,有歌聲伴著掌聲響起,不算動聽的歌喉,沒有配樂的簡單旋律,唱著五月的櫻桃般鮮嫩明媚的少女。

“你唇上的微光,

你眼中的影。

你頰邊的芬芳,

你笑中的花……”

.

推開通往後院的門,帶著寒意的空氣撲進充滿食物香味的廚房,爐上的火光一陣搖晃,將瑞德的影子投射在院子裡的菜地上。

老人走進後院,一個瘦瘦的身影貓一般從陰影中悄無聲息地出現,圓圓的藍色眼睛閃閃發光,目光越過老人的肩膀投向廚房。

“燉肉?”約安貪婪地吸了吸鼻子。

“……”瑞德伸手帶上門,“發現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約安攤開雙手,“他在山谷裡晃悠了半天,在慄樹上留了個記號。順便說一句,那顆樹今年還是半顆栗子也沒結……”

“什麼樣的記號?”

少年伸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半圓,然後撓撓頭,乾脆蹲下來,拿樹枝在地上畫出簡單的圖形:“你能認出這個麼?我覺得像只貓,或者狐狸?老實說我畫得比他好看。”

“只是個聯絡用的標記。”老人沉吟著,“他有同伴在附近,或者有同伴要來。”

“但最近村裡可沒出現過其他從外面來的人,不算那個被拉赫拉姆嚇走的傻瓜吟遊詩人的話……呃,不會真的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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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會,但這才是問題所在。”老人嘆了口氣,“我討厭對付藏在暗處的傢伙。更討厭的是……”

“他們回來幹什麼?”約安抬頭看著他,眼中有隱約的不安。

瑞德用腳擦去地上的痕跡,伸手把少年拉起來,“跟著他,約安,但要小心……”

“但是,”少年遲疑著,“我想伊恩·坎貝爾不是……呃,壞人?我想他不會傷害我。”

“並不是只有壞人才會做錯事。”瑞德繃著臉,然後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他一巴掌拍到了少年的頭上:“見鬼,德利安也這麼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是沮喪的;“你知道嗎?這才是最令人討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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