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斯頓布奇的大海之上,一條黑色的船靜靜漂浮於海面。它並沒有掛起帆來,它的桅杆都只剩了短短的一截,斷口處在月光下微微蠕動著,彷彿正在向上生長。

事實上,整條船都像是覆蓋著無數只黑色的小蟲,而這些蟲正像螞蟻一樣擁擠著,努力著,辛勤地修補著自己的巢穴,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在耳邊,讓阿朵拉覺得渾身發癢。

即便如此,她也更願意待在甲板上,而不是回到船艙,面對此刻的九趾。

她原本以為無論九趾變成什麼樣子她都能接受,只要他足夠強大,她就願意跟在他身邊。可如今的九趾……已經越來越不像是個人。

他漸漸失去了人類應有的各種情緒。說起來似乎沒什麼,畢竟他們是海盜,“毫無人性”簡直是對他們的讚譽,可當一個人真的失去了“人性”,卻依然套著人類的軀殼,那雙幾乎比亡靈還要空洞的藍灰色的眼睛,在那張臉依然像人類一樣做出各種表情的時候,連她也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辛辣的酒液一直燒灼進胃裡,也像是有火燒進了腦子裡。女海盜吹起了口哨,那古老的歌謠,唱的是自由如風的海盜。

她原以為她能看到真正的自由,可現在,她恍惚意識到,她已經被困在了這條船上……就像那些會隨著九趾一個念頭而起舞的小骷髏一樣。

即使她堅持著沒有接受任何“改造”……可她還能堅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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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趾聽見了甲板上那支節奏歡快的小調。他從前很討厭這首每個海盜都應該喜歡的歌——畢竟這是他們自己的歌,可現在,他甚至都忘了他為什麼會討厭它。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毫不在意,即使他其實真的不在意,可是“九趾討厭這首歌”,是這條船上每個海盜都很清楚的事實,所以,沒有人可以在他的船上唱它,就算是阿朵拉也一樣。

這與他的心情無關,只與他權威有關。尤其是,在他的權威已經被破壞的時候。

最珍貴的東西被偷走,引誘而來的小鳥他一隻也沒能抓住,還不得不灰溜溜地逃走——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狼狽又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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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晶酒瓶,線條優雅的瓶身像朵含苞待放的花,瓶口還飾著金色的紋路,很適合用來裝一些珍貴的東西,比如血色的美酒,比如……從那片清澈見底,蘊藏著生命之力的湖裡取出來的水。

那湖水此刻仍清澈如昔,但九趾卻也十分肯定,它已經失去了力量。

這是明明白白的嘲弄與諷刺。恐怕,無論他們從那座島上帶走了什麼,最終都會發現它們毫無用處。

海盜一下一下敲著桌面,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聽從了那個死靈法師的警告,沒有肆無忌憚地破壞那座島,但現在想想,他或許應該試一試的。

至多不過是死亡,而他早已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

只不過,也不怎麼想死就是了。活著好歹還能尋找一些樂趣,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他抬起眼皮,看向那個張開雙臂,像只蝙蝠的標本一樣被釘在牆上的少年。少年的頭頂就是那對黑色的龍角,讓這裹著黑袍的單薄身形,像是獻給惡龍的祭品。

可這麼沒用的祭品,就算獻出去,也得不到多少回報吧。

因為知道哭泣和乞求都毫無用處,那少年一直沉默得就像死了一樣。但他確實還活著,哪怕渾身的骨頭都斷了,他也不會輕易死去。

九趾走過去,隨手劃開少年的胸口,在露出一段黑色的胸骨時,將酒瓶裡剩下的湖水全潑了上去。

少年抖了抖,但也僅此而已。那壺冰冷的水,既不能再讓他受到傷害,也不會治癒他的傷口。

海盜把酒瓶扔在了地上,拇指按進了少年那只血肉模糊的眼睛裡。

霍安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卻咬緊了牙關,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還能恢復嗎?”九趾漫不經心地問,“我記得那面鏡子還有不少碎片?”

“……不能。”少年啞聲回答,“它的力量已經耗盡。”

海盜嘖了一聲:“真是浪費。”

一隻眼睛當然比一面鏡子好用。畢竟,即使是在混戰之中,突然掏出面那麼大的鏡子來,誰都會覺得不對勁……但他沒想到,這少年居然弱得連一隻眼睛都保護不了。

他想起那條小小的龍。想起面對它時那發自本能的、久違的警惕與恐懼,居然有一點懷念。

可想要得到它,大概比得到那條冰龍還要難。

他嘆口氣,柔聲細語,像個循循善誘的長輩:“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嗎?”

“知道。”少年不敢遲疑:“不該殺了……奧伊蘭。”

就算他沒能控制住埃德,也不算什麼錯,畢竟九趾自己也做不到。但奧伊蘭……對九趾大有用處。

“我真是弄不明白。”九趾搖頭嘆息,“他對你很不錯了,你對他到底哪兒來的那麼大的怨恨,他殺了你父母嗎?”

“……是的。”霍安輕聲回答。

九趾怔了怔。他也沒想到隨口的一句諷刺,居然會是事實。

“那他養著你是圖什麼?”他疑惑,但也並不在乎答案。

他拍了拍少年冰冷的臉頰:“現在,告訴我,我還有什麼必要留著你,而不是把你扔給巴澤爾呢?他都比你有用得多呢。”

霍安控制不住地縮了縮——巴澤爾,那個曾經的野蠻人亡靈,如今龍骨號上不死不滅卻也永不能脫身的船首像,已經恨透了他。即使只剩了微弱的意識,它也會把他撕成碎片,說不定還會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如何被它一點點吃掉。

“我……”他僵硬而急切地開口,“奧伊蘭留下的那些筆記,只有我能開啟!我會比他更有用……他從來沒有真正臣服於您,他所做的事都是為了他自己……”

“可也對我有利。”九趾十分客觀,“聰明而強大的人總有幾分驕傲,這我完全可以理解。希望你也能聰明一點,至少不要浪費我的時間——攻擊一個死人對你不會有半點好處。”

霍安用力咬住了嘴唇。

“……這條船上只有我能看懂那些筆記。”他說,“其中有一本……就是他讓你得到如今這樣的力量的那一本,那上面同樣強大的法術,絕不止一個。”

“可你用不了。”九趾遺憾地搖頭。

“我可以!”霍安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那聲音尖刀一樣刮過耳膜,聽得九趾眉頭一皺。

“我可以。”少年放低了聲音,語氣卻更加堅定,“我已經找到了辦法……我已經比從前強了很多不是嗎?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能變得比奧伊蘭更強!”

“不可能。”九趾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妄想,“就算是我這樣的海盜,也知道知識是如何寶貴的財富——別的不說,你看過的書,有他的千分之一嗎?”

霍安的臉色白了又青,完全無法反駁。

九趾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懶懶地退開了一點。

“算了。”他說,“給你換這一身骨頭也不容易,那就……再給你一點時間。”

至少,在他找到另一個更合適的死靈法師前,先留著這個勉強用用吧。

“不過,”他豎起一根手指,“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總得受點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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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厲的慘叫聲傳到耳邊時,阿朵拉揚了揚眉,倒是找回了幾分從前的感覺,甚至有點莫名的興奮。雖然那有一半是因為流動在血液裡的酒,可她也的確……就是這麼個會因為別人的痛苦而開心大笑的傢伙。

“毫無人性。”

她戳戳自己的胸口,咯咯地笑著,抬手將空掉的酒瓶扔進海里,在聽見那咚的一聲輕響時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回船艙。

有什麼可恐懼,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呢?他們確確實實,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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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安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當然……這事實上是奧伊蘭的房間。位置很好,就在船長室的後方,雖然小,但整潔又通風,還有透光的舷窗,除了出入都要經過船長室之外,簡直沒有半點不好——反正是比奧伊蘭沒有來到這條船上之前,甲板下屬於霍安的那個黑暗潮溼的空間要好上千萬倍。

少年站在門邊,看著一左一右的兩張床,看著靠門一側的牆邊式樣簡樸的方桌,桌上柔和而穩定的魔法光源,攤開的卷軸和寫到一半的筆記,端正架好的筆和沒來得及蓋好的墨水瓶……每一樣東西,都似乎帶著奧伊蘭的印記。

在他的法術保護之下,即使這條船在半空裡打上幾個滾,在海水中被漩渦卷得底朝天,整個房間裡的東西也能紋絲不亂。

——而現在,這一切都是他的。

他必須讓這句話在心中反反覆覆,才能壓下毀掉眼前這乾淨整潔,井然有序的一切的衝動。

他挪到桌邊,木然地坐下,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漸漸從身體中退去,諷刺般勾起半邊嘴角。

如今他的生死不過在九趾一念之間,但除了那個海盜之外,再沒有誰能輕易捏死他。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眼。這裡的傷癒合得特別慢……而且即使完全癒合,他也已經徹底失去了左眼。

埃德或許原本可以治好他,如果他沒有把身體一半的骨頭換成那烏黑的、誰也說不清還是不是龍骨的骨頭。一個足夠強韌的身體的代價,就是他再也不能接受神聖的治療術……可他原本就是個死靈法師,他的血液和靈魂裡都已經浸透了黑暗,又有什麼必要在意骨頭的顏色。

他起身,把奧伊蘭床下的木箱拖了出來。

他們搬過好幾次家,能夠被奧伊蘭帶在身邊的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且多半是書籍或卷軸……以及他自己畫的畫。

他先把那堆鏡子的碎片提了出來。這面鏡子他研究了很久,他對它的瞭解或許還勝過奧伊蘭,也是他自己把它的力量變成了自己的,在奧伊蘭來得及阻止之前。哪怕因為腦子裡無數的嘶吼差點徹底瘋掉,他到底還是挺了過來,睜眼看見奧伊蘭陰沉的面孔時,那一刻的快意簡直難以形容。

他並沒有欺騙九趾,這面鏡子的力量的確已經消失——那條小小的、張牙舞爪的龍,在抓出他眼睛的那一刻,連著他本該能保留的、某些無形的東西也抓碎了。

那是他最嫉恨不過的,所謂“天生的力量”……就像那條冰龍一樣。

但鏡子本身的材料依然珍貴,他未必就不能重新製造出另一面鏡子,將那些在其中照見自己的人的時間……連同那一刻的靈魂一起,凍結在鏡子裡,成為他的力量。

他小心地收好碎片,然後找出了那本書。

他其實不太相信這本書是從幾千年前傳下來的。它儲存得很好,褐色的皮革封面有著奇異的木質紋路,沒有什麼花哨或神秘的裝飾,也並不顯得黑暗或詭異。它裝訂簡單卻結實,比平常的書要大許多,攤開時幾乎能佔掉半個桌面,泛黃的書頁不像是因為時光的洗禮,而是本身就是這樣柔和的顏色。

他翻開它時手指微微發抖。他早聽過安克蘭的大名,在奧伊蘭肯向他提起之前,連莉迪亞·貝爾那樣的女人都對那個死了幾千的精靈充滿崇拜……何況他居然還沒死。

他甚至大膽地藉著安克蘭的名字,短暫地騙過了奧伊蘭,並且差一點就讓那個老家夥和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死靈法師——事實上是死靈法師最初的創造者直接對上。

可惜,老家夥並不那麼容易被騙。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然後找到了他。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抖,翻開的書頁停在某個位置——那裡夾了一幅小畫,不知用了什麼材料,顏色鮮豔又明亮,畫上是一個金髮少女溫柔的側臉,眼簾低垂,長髮斜披在左肩,金色波浪般垂瀉而下,另一邊的發角,夾著一朵鮮紅的、飛羽般的花。

少年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燒到手指一般扔開了那幅畫。

記憶中似乎有人在輕笑著呼喚:“愛格伯特……”

可那並不是他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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