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聽,九趾卻興致勃勃地非要說給他聽——在依然操縱著那些不死的骷髏瘋狂地攻擊著他的時候,至少聽起來充滿懷念地說起他的母親。

埃德簡直要發瘋。

那其實是個很簡單的故事。瓦拉並沒有在九趾惹下麻煩之後將他送出維薩城,在她看來,那時的少年或許應該受點教訓,她真正幫助的也不是九趾,而是他的幾個姐姐。在他們的父母都因意外而去世之後,在瓦拉的安排下,那幾個並沒有什麼一技之長,脾氣也有著繼承自父親的暴躁的女孩兒,才能找到一份足以維生的工作,將那時還幼小的弟妹們養大。

她們並不是不記恩的人。在從僱主那裡得知瓦拉的善意之後,也並不曾將此視為侮辱或高高在上的恩賜,她們一直告訴全家唯一的男孩兒,告訴他長大之後要報答那位好心的夫人。

但瓦拉沒有什麼需要他們報答的。

當埃德長大,開始跟一群男孩兒一起瘋跑在維薩城的街頭,九趾——那時橫蠻暴戾,卻也單純到笨拙的拉弗蒂,覺得他找到了回報瓦拉的辦法。

他會好好保護她唯一的兒子。

“可是,”九趾遺憾地嘆氣,“你好像並不需要我的保護。那時候我是真的挺想成為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可你好像也並不需要我這樣的朋友。”

埃德沉默不語。那時他的確做錯了事……他也從未真正向他曾經的朋友道歉。

“對不起。”他說。

九趾怔了怔,又笑起來。

“你應該知道,”他說,“這句話,現在已經毫無意義。”

“是的。”埃德承認,“可該說的話,總還是得說出來。”

往事所帶來的一點複雜的情緒,像一層薄薄的霧,風一吹就再不見蹤跡。他們平靜地互望,清楚地知道,隔在他們之間的,早已不是少年時那點嫌隙。

“你真覺得,”埃德問道,“如果能回到過去,就能改變些什麼嗎?”

九趾搖頭:“我只是覺得,這能力還挺有趣……但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什麼好人啊。”

少年時他心中或許仍有一絲善念,有一些生而為人的準則,可他學會去勒索別人,並不是因為沒有別的路可走,甚至,那時他家中也並不是就艱難到活不下去——他是真的覺得這種“賺錢”的方式,更輕鬆簡單,也時常能讓他感到愉悅。

“那時能揍得人涕淚橫流甚至尿褲子,我都覺得挺開心的。”九趾看了看自己的手,“而現在,就算一整座城市血流成河,看著所有人跪在我腳下,感覺……都沒什麼可高興的。”

“……如果能解開你的詛咒呢?”埃德忍不住問道。

九趾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變深了。

“我說的,”他回答,“就是在我中了這個‘詛咒’之前啊。”

埃德閉上嘴。他就不該生出那一點點希望。

九趾拍拍手,向後退開了一點。

“不管怎樣,”他說,“我接受你的道歉。”

埃德疑惑地皺眉——這回應是不是晚了一點?

“知道嗎?”九趾戳戳自己的胸口,“即使是在我中了詛咒之後,我的心裡也似乎一直扎著一根刺,很小的一根,不去想它,幾乎完全感覺不到……可它又總是在那裡,扎得我難受。那根刺的名字,叫做‘埃德·辛格爾’。而今天,我好像終於把它拔出來了。”

“所以,”他微笑,“你也終於可以去死了。”

埃德的手指只微微一頓,便面不改色地繼續施法。

他依然不能理解九趾這種奇怪的思考方式。但這完全不合邏輯的結論還真是……不怎麼意外。

.

當九趾退回龍骨號,甚至從甲板上消失,不再懶懶地靠在船頭“欣賞”這一場混亂的戰鬥,埃德所感受到的攻擊,卻越來越猛烈。

那條船能靈活地避開他捲起的驟風,從船上探出的黑色觸手還能甩得很遠,讓它更像某種從海底深淵裡爬出來的怪物。那觸手非骨非肉,也不像是植物,堅韌無比,雖然沒有帶著倒刺之類鋒利的東西,重重抽下來的時候,幾擊就能轟掉埃德一層防禦。

即使他能割斷那些觸手,它們也很快就會長回船上;如果他多費點力氣把它們轟成碎片,魔船很快又能長出一條新的觸手。

他有點弄不明白這條船執行的方式。難道,至少以這條船為基礎,九趾真的已經擁有“無中生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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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有任何力量是沒有止境的。如果九趾是用自己的意志,用他的靈魂來控制這一切,他也一樣會感到疲憊。

小骷髏們越來越靈活,從海水中竄上來的時候快得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但埃德試著飄得更高一點,高出它們的攻擊範圍之外,它們在短暫的遲疑之後……長出了翅膀。

一個接一個地,它們飛了起來。

埃德又默默地在心底罵了句髒話——他簡直懷疑九趾在拿他練手,說不定在快要弄死他的時候還會再鑽出來,假惺惺地感謝他如此盡力地陪練,讓他的控制和創造之力在短暫的時間裡得到了快速而有效的提升。

這一場戰鬥與逃出地獄時的那一場很不一樣。那時他所面對的敵人比現在更多,可他的攻擊也更加有效,當看著敵人倒地不起,心中微弱的希望之光總能再亮上一點。可現在,他的處境似乎沒有那麼危險,他的敵人也沒有那麼可怕……可它們打不死啊!

那種憋屈又鬱悶的感覺幾乎要在胸口爆開,甚至比絕望還要令人難受。他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控制不住地焦躁起來……尤其是在冰龍久久沒有出現的時候。

它應該不至於打不過那巨大的骷髏……可如果它要面對的敵人不止那具骷髏呢?

他們不應該分開的——他們原本也沒打算分開。可那時脫離船體的骷髏已經離船太遠,他沒辦法同時把它們拉回岸邊,也沒辦法把冰龍一起拉回來。

……是九趾故意分開了他們。

此時才想到這一點,只是讓埃德更加焦躁,對於一個需要集中精神的施法者而言,這很危險。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後背已經挨了一根倒卷回來的觸手重重的一擊。

那並不致命。即使防禦失效,他也已經強化過自己的身體,這簡單的法術曾經在地獄裡保住他的小命。可當他身體一震,向前栽倒,娜娜也猝不及防地從他懷裡栽了出去。

……他就該把它拴在身上才對!

可小家夥不喜歡那樣的束縛。

他伸手抓住它,深深地覺得,是真的該讓它好好地學習如何飛翔了。

手還沒能縮回來,他又挨了另一記。

這一擊抽在他胸口,讓他身不由己地倒飛出去,一路撞飛了不止一個小骷髏,被它們熱情萬分地伸出的手劃出滿身傷痕,最後還被兩個骷髏同時緊緊地擁抱在懷中。

它們在他動手之前就被扯開。

不再被遮蔽的視線中,一塊迎風招展的黑布逆著風向埃德飛了過來。

看清那到底是什麼之前,不祥的預感就像根冰線般從頭頂直扎到腳跟。

他本能地想要避開,或者乾脆把他轟開。但在他快速為自己重新加好防禦的那一眨眼的時間裡,一張蒼白的面孔從那塊黑布中鑽了出來,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埃德!”他大聲呼喚。

埃德渾身一抖,甩手就是一個火球。

那是霍安·肖。

身形已經拉高,卻依然有著一張少年般稚嫩面孔的霍安輕鬆地避開了這一擊,看起來更像是他被火球帶起的風吹到了一邊……就像他真的只有一塊布那麼輕。

少年驚訝又悲傷地看著他,右眼中淚光盈盈,似乎不能相信他居然會這樣對他。

埃德稍稍移開視線,只想再毫不猶豫地補上一擊,且照著頭轟——雖然少年左眼上帶著眼罩,他卻似乎能看見那眼罩下微微閃出的光。

但小骷髏們又已經不屈不撓地撲了上來。

即使察覺到霍安在幫他解決那些小惡魔,他也半點沒有放鬆警惕……但霍安的攻擊比他要有效得多。

他口中的咒語他從未聽過,依稀像是變化過的惡魔語。他指尖纏繞的絲線有形又似無形,但每當他拉斷一條線,就有一個小骷髏失去控制,斷了線的木偶般沉沉地墜落海中。

他切斷了小骷髏與九趾之間的聯絡。

而埃德依然只是謹慎地離他更遠一點。

他寧可自己撞進一堆骷髏裡也不想跟這傢伙待在一塊兒。

但霍安像那些小骷髏一樣熱情地追著他飛……比那些小骷髏更熱情。而從魔船中伸出的觸手,射出的箭矢,甚至整條船,如今卻都追在了霍安身後。

埃德嘴角抽搐,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霍安狼狽地躲避著幾條觸手的拍擊時為他轟開了兩根。

他沒有心軟。他只是……想看看這傢伙到底要幹什麼。

……不,他不能有這樣的念頭。他這是在給自己挖坑!

儘管內心有個小人兒在對著自己放聲尖叫,埃德卻也沒辦法在霍安為他吸引了大半的攻擊的時候再攻擊他。

他只能避開。

“埃德!”

他聽見霍安的聲音遠遠飄過來。

“埃德……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我不會再傷害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呀!”

不不不,絕對不看!

他直接衝向了龍骨號。

趁著這個機會,如果他能對這條船造成足夠的傷害,甚至把九趾跟整條船“切開”,就能結束這場讓他越來越心浮氣躁的戰鬥。

伊斯到底為什麼還沒來啊!

大概意識到他想幹什麼,大半的觸手開始往回卷。但這短暫的時間,已經足夠埃德看清整個甲板。

那看上去與普通船隻的甲板並沒有太大不同。一樣有船舵——但是沒人掌舵它也能靈活地改變方向;有綁在甲板上的各種木箱,但與之前的骷髏相比,它們現在大概才是真正的“裝飾”;有固定在船邊的弩車,黑色長矛無需水手操縱也能自己找到角度,準確地朝他射過來……

以及,有通向船艙的入口……一個沒有關閉的入口。

埃德轉了個圈兒,考慮著衝進去的可能。然後,藍色幽火從其中噴湧而出。

埃德驚到差點控制不住他的泡泡——為什麼這裡也能噴出火來?!這也太不合理了吧!!

但九趾顯然不想跟他講邏輯或常理。

急速後退的同時,埃德用一陣風把撲面而來的藍焰卷到了更遠的海上,讓它自己慢慢熄滅。他扛過了自桅杆劈過來、閃電般的光弧,避開了向內收縮的花瓣般幾十根觸手,卻沒能避過突然像只破破爛爛的巨手般兜頭兜腦向他卷過來的黑帆。

……他才不要變成捲餅裡的肉!

他頂著沉沉落下來,將他壓向甲板的破帆布,在連換了幾種法術也沒能把它掀開或撕裂之後,正準備使用最後一種,一陣強大的衝擊力將整片黑帆,連他一起撞了出去。

明亮的月光重新回到視線之中,黑色魔船在視野裡迅速拉遠,埃德在半空裡劃出一道弧線,心裡已經飆出了一連串的怒罵。

尤其在他看見霍安帶著他身後密密麻麻的觸手朝著他飛過來的時候。

他大概覺得他救了他。那張蒼白的臉上又滿是欣喜的、期待誇獎的小狗般笑容。可埃德原本完全可以用一個瞬移毫髮無傷地逃脫,而不是現在這樣疼得像是全身的骨頭都被砸成了碎片!

如果不是想看看那條船還能給他什麼樣的“驚喜”,他一開始就能用瞬移逃開……所以說,人還不能太貪心。

他真心懷疑霍安是故意的。但他的視線從少年臉上飛快地晃過去一次……又忍不住飛快晃過去第二次。

他希望他是看錯了,但月光把一切照得如此分明——霍安那只原本被藏在眼罩下的眼睛,並沒有閃出如鏡般的光澤。

那只眼睛的眼皮,被縫住了。

粗陋的針腳清晰可見,未曾癒合的傷口凝著暗紅的血痂。

……他總算明白那句“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什麼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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