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力量流淌過全身時,瘋法師怔了怔——他的傷被治好了。

埃德卻也呆呆地低頭看著自己伸出的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甚至把手背戳到了羅穆安的眼前,眼睛亮亮的,神情像是狂喜,又像是驚恐。

“看!”他說。

他懟得太近,羅穆安後退了一點才能看清,然後好奇地拿爪子戳了戳。

“雞仔。”他說。

埃德的手背已經被鱗片所覆蓋,但鱗片之上,卻隱約亮起一點銀色的輪廓。

“……是小鳥!”埃德下意識地糾正,確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覺。他摸著那點小小的印記,抬頭望向看不見的天空,又看著周圍漸漸圍上來的敵人,欣喜又驚惶:“伊斯……”

他是怎麼進來的?他在哪兒?那印記之間的聯絡感覺極其微弱,是他的問題還是伊斯出了什麼問題?……

然後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通通按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默唸尼亞再三重複的另一個警告:“不要試圖使用傳送術,你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但無論如何,他得離開這裡。

他環顧四周,緩緩抬手。

凝滯的空氣微微一顫,然後轉動起來,緩慢而沉重地向內收縮。於此同時,水一般的柔光從埃德身體之中漾了出來,散入空氣之中……散入那無形的漩渦裡,混成明暗難辨的一體。

風驟然變大,嗚嗚地往上吹,吹得羅穆安渾身的毛都往上豎。風暴的中心,埃德卻笑了起來:“能行。”

他這會兒已經滿臉是血,連眼睛裡都是紅的,下半邊臉那一片黑乎乎的鱗片正迅速漫上額頭,在漸暗的光芒中笑得十足猙獰。

“……你這樣會瘋掉的。”羅穆安說。

這句話說得嚴肅又認真,沒有半點瘋癲痴傻。然後他又大笑起來,開心地拍著地,蹦來蹦去,像是要原地跳一場兔子舞。

“歡迎!”他大叫,“歡迎!新的世界正向你開啟大門!”

……瘋子的世界嗎?

埃德嘴角一抽,攤開了雙手——一手攤開,一手仍握著劍。旋轉的氣流一圈圈盪開,在從來無風的森林裡激起怒吼般的風聲。

“我不會。”他說,語氣堅定,聲音卻極輕。

這一句話,只是說給他自己聽:“我要找到伊斯,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回家。”

他不再將這個世界的力量拒絕在外。他接受了它,卻又改變著它,將他與自己體內殘存的力量融成一體,像矮人把不同的金屬熔成炙熱的液體,一點點小心地混合在一起……他沒時間那麼小心。

他強行將它們融合在一起,用他的意志,他的靈魂,他的力量。

難以控制的洪流在他的軀體之中橫衝直撞,撞碎了骨骼,撕開了皮膚,從內向外翻卷的血肉鮮血淋漓,迅速癒合,又在另一處裂出深深的傷痕,看得羅穆安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卻又不願後退一步。

“好……香。”他喃喃,舔了舔牙,又緊緊地閉上嘴。

周圍的尖叫聲不知何時靜了下去。怪物們不再靠近,卻也不肯遠離,看著深藍雙翼從哪個年輕人類的身後展開,又撕裂垂落,看著他額頭探出的角開裂斷折,看著至深至暗的黑從那過於明亮的瞳孔裡漫開,又一點點縮回去,看著堅硬的鱗片覆蓋他的面容,又一片片脫落。

看著他滿頭灰髮,盡成雪白。

右手的長劍發出嗡嗡的低鳴,彷彿有所回應,最終卻保持著原樣,安靜下來。

羅穆安歪頭看著埃德。他臉上的鱗片已經完全消失,像是已經變回一個正常的人類,只是臉上和身上滿是斑駁的血跡,看起來更慘了。

瘋法師沒有露出半點震驚和欽佩,反而失望地圍著他轉了幾圈。

“不瘋嗎?”他問他,“現在不瘋嗎?反正遲早是要瘋的呀,現在吧現在吧?”

“說不會就不會。”埃德繃起臉硬撐。

那過於強大的力量是一頭無法馴服的巨獸,的確隨時都有可能再咆哮而起……但不這樣的話,他也同樣堅持不了多久。

尖叫聲再次響起。“精靈”們暫時的停止並不是因為恐懼,它們心中根本沒有任何情緒。

它們停下來,只是因為有一雙眼睛,想看看這脆弱又不知好歹的人類,還能如何掙扎。

這一次是埃德衝在了前面——他不再需要羅穆安來分辨方向。而瘋法師歡快地蹦前蹦後,彷彿因為終於有了一個“真正的夥伴”而歡欣雀躍,對他頓生親近。

盛放的火焰綻開又凋謝,一朵又一朵,緩慢而堅定地向前,在黑暗的森林裡,一步一步,鋪出一條路來。

.

一頭撞出森林的時候,埃德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開了那一片噩夢般的黑暗,直到他發現腳下踩的不再是會吱哇亂叫的“植物”,而是柔軟的砂礫。

……天黑了?

他疑惑地想著,抬起頭來。

血液尚未因成功的喜悅而沸騰,便因為眼前的絕境而冰凍。

天沒有黑,只是變成了沉沉的紫紅。黑色火焰漫天燃燒,如重重的黑雲,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而翻騰的火焰之中,影影綽綽,無數怪異的形體彷彿正從其中誕生。

它們展開雙翼飛翔於天空,或轟然墜落於沙地,赤紅沙漠暗如乾涸的血跡,不見半點生機。

無論如何尋找,也找不到他期望又擔憂的那一片銀白。

黑色的火焰彷彿燒到了他心裡,燒出狂暴又冰冷的怒意。

他冷冷地瞪著向他走近的身影。那惡魔曾在潘吉亞盤旋的階梯上給他讓過路,也曾在迎接他的宴會中熱情地向他介紹地獄的美景,即便此刻脫去了長袍,那張英俊的面孔也掛著得體的微笑。

“玩夠了嗎?”它問他,“主人正等你回家呢。”

“……他說過不會阻止我。”埃德回答。

“啊,”惡魔攤手,語氣溫和又耐心,像極了那至高之地的主宰:“這當然不是主人的命令,可它當然希望你能回家,而我們當然該為它分憂。別擔心,雖然主人說過你離開就不能再回去……可是,如果你不再是你,如果你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潘吉亞自然也不會拒絕你。”

“那麼,煩請帶回我的回答。”埃德也彬彬有禮地微笑起來,“請告訴它……‘不’。”

他揮劍向前,撞進無盡的血色之中。

.

“……這個蠢貨!”伊斯終於忍不出吼出聲,“他怎麼還不出來?!”

“門”已經開啟。依照伊卡伯德的計算,開在應該是他們能做到的、離埃德最近的地方。他能感覺到中斷的聯絡已經恢復——他手背上的小鳥亮起微弱的光,照理,依靠這一點牽引,埃德就應該已經能出來了。

可他沒有。在短暫的等待之後,從門裡鑽出來的只有惡魔。

伊卡伯德早有預料。“門”開得極小,就開在希安神殿的密室那個小小的水池裡,即使有惡魔敢鑽出來,當頭一劍就能砍下去,周圍亦有層層的聖職者包圍著,即使通道被撕得更大,有更多的惡魔蜂擁而出……黑巖矮人能把惡魔困那麼久,他們當然可以做得更好。

大概意識到這樣只是送死,很快,便不再有惡魔從水池裡冒出頭來。就此放棄或許不大可能,要破壞或擴大通道,卻也沒那麼容易。

他們又等了好一會兒,埃德始終沒有出現。

“你該問的是,他怎麼還出不來。”伊卡伯德開口,“被困。不能施法。已經失去了意識……原因可以有很多。”

伊斯怒視著他。他剛剛吼出的那句話,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我下去看看。”巴弗洛·奎因,負責守在水池邊砍惡魔的聖騎士說。

聽他的語氣,進入地獄跟進入地下室好像沒什麼區別。

伊卡伯德輕飄飄瞥他一眼。

“可以。”他說,“你死了就能進去。”

這話聽起來相當無禮,尤其在奎因算是牧師的“前輩”的情況下。但對伊卡伯德而言,這就只是句實話。

“布魯克·修安能進入地獄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在肖恩皺起眉頭時牧師勉為其難地解釋了一下:“我們研究過這個問題,至少對人類來說,靈魂進入地獄,所受到的影響會更小。即便如此……你也知道修安大人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待了很久。”奎因堅持,“而我只是下去把那家夥撈出來而已。”

“在另一邊必然已經被包圍的時候,”肖恩頭痛地揉了揉額角,“你這是去送死。”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蘭登·列奧納的。”他在聖騎士開口前就打斷了他,“現在也不是讓你實現自己的夢想的時候。”

這話也很不客氣,但他是肖恩·弗雷切。眼前這傢伙再桀驁不馴,對著教他如何握劍、連他少年時說過什麼令人羞恥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的人,也只能低頭。

“……那我呢?”伊斯突然開口。

他轉向伊卡伯德,目光灼灼:“你說過,我也不是不能進入地獄……所以,你‘想’過了嗎?”

伊卡伯德難得地猶豫了一下。

“是有一個辦法。”他說,“但從來沒有……”

“那就試試。”伊斯打斷他,在肖恩又一次皺起眉頭時直言不諱,“既然我已經知道有這樣的可能,就算你不允許,我總能找到其他辦法。”

他大可以跑去尼奧城或安都赫。倘若有一線可能,總會有人願意試一試——那些看起來已經接納了他的人,有多少是因為埃德,他再清楚不過。在他們眼裡,他遠不及埃德重要。

如果有必要,他是可以被犧牲的。他們最大的顧忌,或許不過是這樣可能會激怒埃德……和斯科特。

他並沒有什麼憤怒和不甘,畢竟那些人對他而言也同樣無足輕重。

“所以,”他直視著肖恩,“我們沒必要浪費時間,是嗎?”

.

埃德伸手按在誰覆蓋著尖銳如刺的短毛的身體上,指尖微微用力,感覺到結實的肌肉在他手心爆開,粘稠的血噴了他一臉。

他眨了一下眼,帶著一片模糊的血色,冷靜又茫然地尋找下一個目標。

那很容易——周圍全是目標。

他的腦子已經不甚清醒。奇怪的是,他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就好像……在夢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做夢。

而這場噩夢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他已經是全憑本能在戰鬥,根本無暇顧及自己到底是用何種力量,施出了怎樣的法術。

弄死敵人,保住自己,僅此而已。

惡魔的血其實也是熱的,甚至比人類的血的溫度還要高,起初他覺得那些噴濺在他身上的血,燙得就像是岩漿,現在卻覺得它們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冰雨般砸在他臉上。

他舉起長劍,雖然疑惑於自己為什麼還握著一柄劍,但還是毫不遲疑地把它刺出去。

他恍惚記得它是有用的,但這一次,它卡在一個惡魔被骨甲覆蓋的前胸,又崩掉了半截。

他怔了一下,甩手就要扔掉它,緊握其上的手指卻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怎麼也不肯鬆開。

這短暫的遲疑讓他被一根帶著尖刺的長椎攔腰砸飛。如果他還是一個脆弱的人類,即使防禦抵銷了大半的攻擊,這一擊也足夠砸爛他的內臟,可他幾乎立刻就翻身跳起,直接用手格抓住了斜刺來的長劍,讓奪目的閃電順著長劍飛竄而過,擊飛了一圈趁機圍上來的惡魔。

還不夠。

腦子裡鑽出小小的聲音。他聽不懂,卻生出難以形容的焦躁和暴戾。

他搖搖晃晃地站直,視線漠然掠過自己尖銳的利爪,微微一凝,又強行把它變回人類細弱無力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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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前者分明更利於戰鬥。可只要發現自己變了樣子,他總要固執地變回去,即使這表面的改變毫無意義,即使會因此而被敵人找到可趁之機。

不能讓……認不出他。

散開的黑影很快就會再次聚攏。他做好了準備,卻恍惚等待了很久,也沒有誰的武器再一次落下。

他疑惑地抬眼,不甚清晰的視線裡,混亂的紅與黑之間,突然瀉入一片奪目的金黃。

彷彿漫漫長夜之後,太陽終於躍起在地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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