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走進這林中之城時,埃德一點也看不出它跟“淵”有什麼關係,除非地獄裡的“淵”跟他所理解的有不同的含義。

高倒的確是很高的,畢竟整座城事實上是一顆巨大的樹,樹冠遮天蔽日,無數氣根從枝條上垂下,深深地扎入看不清顏色的泥土。

從走進森林他就沒看見這裡的泥土是什麼顏色。大地完完全全被各種植物所覆蓋,半點空隙也不露。

而那些氣根,也已經粗壯得堪比格里瓦爾生長了數百年的大樹。所有的街道和建築,就盤繞在這些氣根之間,很像是精靈的風格,卻又更加古樸,沒有過多的裝飾,也沒有半分詭異之處,顯得優雅而靜謐,倘若不是樹葉間漏出的天空是古怪的粉紫色,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已不在地獄。

要說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有點靜謐過頭了。

街上不見半個惡魔的影子。從大開的窗戶裡看進去,房子裡也似乎都是空的,以至於埃德在爬上一道旋轉的階梯時看見一個惡魔迎面走來,竟有些驚喜過望。

那惡魔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生得高大強壯,且英俊得極其符合他的審美,除了頭上頂了兩隻角,皮膚黑如烏木之外,簡直跟精靈沒什麼兩樣,連耳朵都是尖尖的,還穿了一身精靈常穿的收腰的長袍。

它矜持地向他們點頭,沒有對他們的“怪模怪樣”露出半點好奇或輕蔑-——進入城中時尼亞就已經變回了人類的樣子,只是額頭覆蓋著鱗片,看起來跟埃德就像是半魔化的兩兄弟。在惡魔眼中,這模樣應該是挺奇怪的。

但對方沒有多問一句,更沒有看到食物時垂涎欲滴的醜態,甚至禮貌地靠邊站了站,讓他們先過。

連這一點也很像精靈。不管心裡在想什麼,至少表面上彬彬有禮。

走出一段之後,埃德忍不住湊到尼亞耳邊,小聲問他:“這裡的領主……這麼喜歡精靈的嗎?”

這症狀簡直比他還嚴重。

尼亞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並且用眼神表示了他的為難。

埃德理解地點頭,但還是忍不住要嘰裡咕嚕:“這座城,也沒有屏障——不能回答的話,你就當我是在自言自語嘛。”

不像般多亞那樣包著一層發光的、灰色的殼兒,位於森林之中的潘吉亞,是完全暴露在天空之下的。這裡的力量也不像般多亞那樣濃郁,尤其走到高處,連呼吸都順暢許多。

“它不需要。”尼亞回答了這個問題,眼神卻更加複雜,“你……會明白的。”

他的語氣讓埃德覺得,弄明白這一點,或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領主大人的府邸,理所當然,是在最高處。埃德爬得氣喘吁吁,被尼亞翻了好幾個嫌棄的白眼,才爬到了頂。

樹頂光線明亮,天空已經從粉紫變成了橘紅,看起來倒還正常一點,如夕照般的金紅光芒落在廣闊的平臺上。平臺形狀並不規則,像一朵被託在樹梢的雲,裸露的木紋顯出完整的年輪——它就是從一棵樹上橫切出來的。

平臺邊的建築線條利落,結構精巧,但並不大,門前依然沒有守衛,只有一隻白胸紅尾的小鳥,在他們走進門時婉轉地唱起歌來。

埃德不由多看了一眼。這只鳥,大概是他在地獄裡所見的唯一正常的生物。

尼亞卻沒有什麼東張西望的心情。他明顯地緊張起來,甚至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變回人形後特意穿上的衣服——他可沒有伊斯那種連衣服一塊兒變出來的能力。

被他所影響,埃德也努力收拾了一下自己,卻還是把那柄鏽劍插在腰帶裡。

“……你就不能扔掉這破玩意兒嗎?”尼亞壓著聲音低吼,莫名地暴躁起來。

帶著鞘都沒有的武器拜訪此地的主人,的確有些失禮……但埃德實在不想丟下這柄陪他努力戰鬥過的劍。

“讓他留著它吧。”溫和的古精靈語不知從何處傳來,“他或許是它等待已久的歸宿。”

尼亞的雙肩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埃德也趕緊提醒自己,不要被這好聽的、讓人忍不住生出親近之意的聲音所.誘.惑。

繞過空曠的前廳和走廊,他們在左側的書房裡見到了潘吉亞的領主,列烏斯。

站在窗邊的領主倒沒有把自己也弄成精靈的模樣。它的身高只比野蠻人略高一點,肌肉結實而不突兀,烏髮直直地披垂至腰間,也只在腰間裹著齊膝的黑色腰衣,嵌著黃金與寶石的腰帶垂在身前,有點像西南荒漠的風格。它的五官深刻如刀削,是與聲音截然不同的凌厲,肌膚連同嘴唇都是雪白,從額頭生出的雙角卻是純黑,黑而亮,彷彿是用黑曜石精心雕刻而成,微微後彎,在末端卷出一段精緻的螺旋。

它的雙眼亦是純黑——像所有惡魔一樣,沒有眼珠的一片純黑,但當你看進去的時候,卻又彷彿能從其中看到閃耀的星光。

埃德恍惚覺得他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像夜空,也像倒映著星辰的黑色大海,不是冰冷與死寂的深淵,而是孕育著萬物的生命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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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尼亞猛扯了一把,回過神來,微微低頭。

哪怕是面對另一個世界的國王,這也已經是他最高的禮節。

身份聽起來像是奴隸的尼亞則如騎士般單膝跪地,恭順地垂頭。

“起來吧。”列烏斯的聲音依舊是溫和的,卻也不容違抗,“做得很好……你可以離開了。”

尼亞沉默地起身離開,甚至都沒有多看埃德一眼。

埃德不得不再一次提高警惕——他還從來沒有見到尼亞·梅耶如此恐懼的樣子。

對於這位新的“主人”,尼亞除了“不太一樣”這種含糊的形容之外,並沒有給出太多的描述,無論是有所顧忌還是其他……如尼亞所說,他只能靠自己。

然而列烏斯請他坐下,親手給他斟滿地獄釀造的美酒,卻只是跟他聊了聊天。如果埃德沒有看錯的話,它的眼神幾乎能用“慈愛”來形容,彷彿是接待一位許久未見的、親近的後輩,讓埃德的後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層寒慄。

它問起他這幾天的經歷,像在關心他旅途是否勞累。埃德在一陣茫然和忐忑之後乾脆實話實說,從差點渾身長蟲到被送給般多亞的領主,不得不演了一場滑稽戲,通通倒了出來,說到最後,連他自己也有種在對長輩抱怨和傾訴委屈的錯覺。

他甚至大著膽子喝下了那杯酒。味道其實挺不錯,有種清冽的,彷彿冬日松林的氣息。

“真希望有一天也能跟我的兒子……像跟你這樣聊天。”列烏斯輕聲嘆息。

埃德差點把酒嗆進了氣管裡——說好的惡魔沒有家族觀念呢?!

然而列烏斯彷彿只是隨口感嘆這一句,而埃德的膽子也還沒大到問它“您兒子是哪位它去了哪兒是不是不太聽話”之類。

門外那只鳥又唱起歌來,那聲音清晰地傳到書房之中。

應該是有別的客人來訪,列烏斯卻仍不緊不慢地跟他說著話,問他喜歡吃什麼,像是打算給他準備一場宴會。

埃德本能地想要拒絕,又忍住了。

一場宴會……也沒什麼不好。

而後一位簡直跟精靈一模一樣的侍女把他送到了客房,如果不是她在微笑時候露出了一口食人魚般尖利交錯的牙齒,埃德很可能會忍不住跟她多說幾句話。

他終於有了一點獨處的時間,而且可以確定是安全的。雖然明知自己該保持警惕,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鬆懈下來。

他太累了……又累又餓。

沒有日月,他根本無法判斷自己到底在地獄裡待了多久。除了在般多亞控制不住地睡過去的那一小會兒,他沒有休息,沒有吃東西,只在被那個紫章魚抓住之前小心地施法給自己弄了一點水。在喝下那一杯酒之後,還被體貼地詢問了“愛吃什麼”之後,這會兒他只覺得餓得能把自己都吃掉,又困得閉眼就能昏死過去。

可他不敢睡。著看似平靜的地方透著莫名的詭異,待得越久感覺便越強烈。那位溫文爾雅的領主也是一樣,它看起來太過真誠,卻又一直避重就輕……他摸不透,更不敢接受來自一個惡魔的,毫無來由的“真誠”。

而且……他也怕一覺醒來,會變成自己也認不出的樣子。

他撓著自己的手臂,那些鱗片沒再增加,卻開始發癢,摸上去也不像之前那麼光滑,更加粗糙和堅硬,還分明長大了一些。

再長一長,說不定還會蛻皮,他就可以存下來,留作日後吹噓這一段冒險經歷的證據——他苦中作樂地想著。

仔細看的話,那鱗片並不是黑色,而是深藍……是他喜歡的顏色。

說出來太過自戀,但他確實挺喜歡自己眼睛的顏色。

“像綴滿星辰的夜空。”——瓦拉是這麼說的。

“這樣的異化,有時會顯現出一些你內心深處的欲.望。”

走在森林裡的時候,尼亞曾這樣告訴他,“比如,你大概想過變成一條龍,所以你會長出鱗片而不是觸手,再亂來的話,說不定還能長出角來;你喜歡藍色,所以你的鱗片是藍色……但你並不能真的變成一條龍。”

只會變成一個龍不像龍,人不像人的惡魔,連靈魂也一點點扭曲。

所以,除非迫不得已,絕不能再輕易施法。儘量拖延時間,保住小命……保住自己的意識。他的朋友正在想辦法把他弄出去,他並不需要太過冒險地孤注一擲。

……所以,還是要等人來救嗎?

埃德沮喪地一頭撞在床柱上,斜插在腰帶上的劍也咚一聲撞上雕花的床頭。

他把劍解下來,翻來覆去地看。按照冒險故事的主角們無敵的好運,這柄劍應該是一件十分厲害的魔法武器……它也的確能對惡魔造成他意料之外的傷害。

連列烏斯都說了——“他或許是它等待已久的歸宿。”

但這會兒無論他怎麼看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它形制的確古老,但鏽得太厲害,劍柄上的花紋都糊成了一坨,更無法分辨出什麼標記,劍刃坑坑窪窪,劍尖還斷了一截,殘留其上的惡魔的血既沒有被吸收也沒有消失,那一片暗色的痕跡還散發出隱隱的腥臭,就在他顛來倒去,又戳又敲的這一會兒,又簌簌地掉下一堆鏽渣來。

它等待已久的歸宿……那意思大概是,它好歹終於是爛在個人手裡,而不是爛在惡魔手裡嗎?

他輕手輕腳地把它放下,無可奈何地倒在了床上。

而這實在是一個錯誤的行為——他睡著了。

等他在侍女溫柔的呼喚中醒來……然後因為那口利牙而徹底清醒,晚宴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匆匆洗了把臉,換好了衣服,想來想去,還是厚著臉皮要來一塊精緻的、織著暗紋的黑布,把那柄劍裹了裹,依然插在腰間。

這棟房子不大,所以宴會廳也不大。當埃德走入其中,視線迅速掃過,不由微微一怔。

這裡,至少有一半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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