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從伊斯懷裡鑽出來,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在濃郁的花香中連打了兩個小噴嚏。

埃德以為它會對它“沉睡”了許久的斯塔內斯特爾湖表現出一些特別,但它並沒有,彷彿它在此時醒來,純粹只是因為它睡夠了。

或許是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它居然拍著小翅膀,試圖飛起來,但沒拍兩下就又放棄了,拿爪子扒拉著伊斯的手,呀呀地叫。

“聽不懂。”伊斯看都沒看它,“說話。”

他不能再無底線地寵著這小家夥,寵得它不但半點沒長大,反而越來越小。

娜娜甩著尾巴哼哼唧唧,扭來扭去,在發現並不能打動伊斯,周圍的人也都狠心地扭頭當看不見之後,終於怏怏地叫喚:“餓!”

餓得飛不動呀!

“……真幸福啊。”泰絲在伊斯掏出顆寶石塞給它,娜裡亞又心疼地加了塊奶酥之後,一臉嫉妒地感慨,“吃飽就睡,睡醒再吃!”

“如果你變回個幾個月大的嬰兒,也能有這麼幸福的。”埃德說。

泰絲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遺憾地搖頭:“我幾個月大的時候可長不出什麼都能吃的牙!”

和朋友的談笑讓埃德輕鬆了一點。阿伊爾的動作很快,只一晚的時間,大大小小的帳篷已經在靠近柯林斯神殿的草地上豎了起來,不同的旗幟迎風招展,不得不讓他想起五月節……和在安特的帳篷裡,渾身發冷地面對各種指控的那一天。

可迷霧已散,陽光重新照著湛藍湖面上白色的神殿,殿前廣場上的噴泉間映出一彎小小的彩虹。他怔怔地回頭,恍惚能看見一個黑髮藍眼的少年腳步輕快地走過石橋,走過他身邊,嘟嘟噥噥地計算著要在什麼時候把信送回家中,才不會讓母親發現他所聲稱的“想試試能不能當個聖騎士”,只不過是偷偷溜出去和朋友們一起冒險的藉口。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手心溫暖而乾燥,帶著薄薄的繭。

埃德用力反握回去,握了好一會兒才肯鬆開。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不想放手,畢竟娜裡亞允許他這樣一直握著的時候可不多……可他其實已經來晚了,而作為水神的聖者,他即使不需要在這裡迎接客人,也不能把自己當成客人,什麼事都甩手不管。

他與朋友們分開,走上那條沿水而建的長廊。套著全身盔甲的騎士靜立兩旁,就像從前一樣……可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他努力讓自己腳步保持平穩,在長廊中段的平臺上,看到了弗裡德裡克。

菲利陪著小國王,這讓他松了一口氣。不修邊幅的聖騎士難得把自己收拾得似模似樣,在看見他的時候露出一臉得救般的神情。

他真的不喜歡哄小孩兒,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他哄得特別好呢?!

埃德不理他,只是恭敬地向弗裡德裡克微微低頭:“陛下。”

他無需行禮,但如果能讓神色不渝的小國王心情再好一點,低個頭又算什麼呢?將會談改在柯林斯,其實完全偏離了弗裡德裡克原本的目的,可當埃德向他說明其中的危險,他到底還是放棄了少年的任性,做出了一個國王該做的選擇。

弗裡德裡克向他回禮,迫不及待地問他:“你的冰龍,一定打得過那條龍的吧?”

他也偷偷去看了那條龍,老實說,那大家夥可比伊斯嚇人多了,讓他止不住地有點擔心——儘管他對伊斯也沒什麼好感,可它到底是站在他們這邊的,作為國王,他還不至於敵友不分。

“伊斯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冰龍’。”埃德不厭其煩地糾正,“您不用擔心這個……那條龍,伊斯從前就已經擊敗過不止一次。”

他指的是銀牙,所以也不算欺騙,而現在,弗裡德裡克也只需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小國王滿意地點頭,不再多問,轉而要求菲利繼續帶他參觀整個神殿——他其實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埃德直奔後殿。

然而肖恩並不在他該在的地方……或者,正在他該在的地方。

踏上聖墓之島時,埃德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這安眠之地不會有亡魂遊蕩,卻總是比神殿其他地方都更冷一些。樹葉未落,植物長得比從前更為豐盛,路邊開著零星的白花,樹蔭下卻也凝著還沒融化的冰霜。

又靜又冷,彷彿一個呼吸稍重,都會瞬間破碎開來的幻境,讓埃德屏聲靜氣,緩步而行。

當他下到墓室,那陰冷的寒意將他整個兒包圍。肖恩就站在山克斯·布勞德的石棺前,垂頭不語,像是在悼念,又像是在沉思。

並沒有什麼祭奠逝者的儀式。他來到這裡,更像是來看望一個老朋友。

“有許多事我並不會告訴他。”

埃德走近時他突兀地開口。

“不是對他缺乏信任,而是因為,雖然他總是說著‘我能理解’,但即使一把年紀,他依舊太過單純……他並不適合面對那些太過複雜的問題,所以我也不再讓他去面對。他其實知道,但他一直脾氣很好,想要的也從來不多,所以從不生氣,也從不質疑……”

他停了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什麼都告訴了他,他是不是會多一點警惕,是不是……”

是不是,不會那樣輕易地倒在敵人的劍下。

埃德極少看見肖恩露出這樣軟弱遲疑的一面……他以為他總是做出任何選擇都絕不會再往後看,只是堅定地向前,在沒有路的地方都要硬走出一條路來。

可他知道,即便是在這種時候,肖恩也並不需要他的安慰。

“……他們會付出代價。”最後他低聲說。

一年多之前的五月節,或許是一切開始的那一天,當他帶回提姆,那個年輕牧師的屍體,艾倫曾經這樣告訴他。而在那之後,他們失去了更多同伴。

“復仇”不是聖職者該有的欲.望,可有些東西,唯有鮮血才能洗淨。

肖恩抬頭看他,目光沉沉。

“他們會付出代價。”他說。

.

讓所有人從維薩城轉到柯林斯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倒也不是沒有人抱怨,但單是柯林斯平原的花海便足以讓他們閉嘴。曾經似乎被逼至絕境,幾乎銷聲匿跡的水神神殿,在這一天,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之上。

或更高。

那位帶著無數爭議,從來都更像個未經世事的富家少爺的年輕聖者,終於穿回了一身的白袍,卻再不像最初那樣,總是竭力在人前繃出一副穩重矜持的模樣。他甚至並不曾緊握永恆之杖,也並不需要一條冰龍在他頭頂盤旋,為他撐起足夠的氣勢,只是坦然地頂著一頭灰髮從人群中穿過,輕鬆隨意地跟他認識的人打著招呼,也向每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點頭微笑。

“嘿!朋友!”柯瑞爾不知從哪裡鑽出來,親親熱熱地單手勾住他的脖子:“你是來找我的嗎?”

作為精靈的使者,他這幾天壓根兒就沒有待在維薩城,而是帶著他的同伴們在周圍跑來跑去,甚至在迷霧散去之前就穿過了柯林斯平原,跑到克利瑟斯堡外“留下了到此一遊的標記”,活像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傻遊客。

這句話是不得不跟著他們到處跑的阿伊爾的屬下向城主大人回報時的原話,又被阿伊爾帶著一臉疑惑和無奈的笑意轉述給埃德。真正讓阿伊爾驚訝,甚至有些忌憚的是,這些精靈居然沒有在迷霧之中失去方向。

他有些懷疑柯瑞爾跑去克利瑟斯堡的目的,但埃德其實早就知道這件事,也知道柯瑞爾不是尋常的精靈……以及,他是無論如何也閒不下來的。

“不,”他告訴他,“我來找莫克……你沒有跑去跟矮人打架吧?”

柯瑞爾嘿嘿一笑,跟他抱怨:“把全身都變成石頭,這簡直是作弊!——不過他們現在連酒都喝不了啦!所以我特意送了他們幾桶來自南方的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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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幸災樂禍,並且毫不掩飾。

因為個子比人類還要矮,臉也長得嫩,柯瑞爾笑起來十分無害,甚至能讓年長的女性們生出滿心的憐愛,但來自尼奧城和西南聯邦的人,統治者對他敬而遠之,商人們則對他又愛又恨——在南方沿海的城市中,他不僅僅是精靈王的使者,間諜的頭目,也負責格里瓦爾與這些城市的各種交易,其手段絲毫不遜於三大種族之中以狡詐著稱的人類,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半精靈沒跟埃德說幾句話就跑開了。趁著壞名聲還沒傳開,許多人還覺得他單純好騙,他得抓緊時間談成幾筆生意。

尤其是那些沒見過精靈的北方人,簡直不要太好忽悠!如果沒有那位國王從中作梗,他其實還可以賺更多的。

稍稍被利用了一下的埃德毫不介意,甚至有點開心。如果柯瑞爾已經開始向北開拓,那或能證明,密林之中的局面已經完全在佩恩的控制之下。

他在一個小小的湖泊邊找到了矮人的營地。黑巖矮人們來得很早,莫克卻是今天才趕來。營地裡除了黑巖矮人,又多了一群紅鬍子的銅焰矮人……以及十來個滿地亂滾,毛茸茸的小矮人。

埃德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還算是幼兒的小矮人湊在一起。矮人壽命綿長,相對的,生育能力比人類差得遠,每一個都被小心地保護著。他站在那裡,看著一堆黑頭發的毛團和一堆紅頭髮的毛團打在一起,被路過的矮人隨手扯開,然後又打在一起……簡直有點目瞪口呆。

“得讓他們更早地看看這個世界。”走過來的莫克告訴他,“總好過在礦坑裡養出許多固執的偏見,又在離開礦坑時被一一打破。”

“可是……”埃德遲疑地開口。

可是,這裡並不那麼安全。

“埃德,”莫克深深地看他一眼,“可以擔心,不要猶豫。”

可以更加警惕而細心,卻不能再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埃德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頭。莫克把小矮人們帶來這裡,事實上也表明了某種態度——那是強大的自信,和堅定的信任。

他不可辜負,也絕不會辜負的信任。

.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驅散繚繞的輕霧,金色的線條從整個營地的中心蜿蜒而起,向四方蔓延。

那彷彿是從陽光中牽出的光線,在人們半身高的位置繪出流暢的線條。起初看不出什麼端倪,但當山川與河流逐漸成形,當營地邊緣的線條翻騰起金色海浪,人們不由自主地開始在其中尋找自己的家園。

這像是幅用金色陽光繪成的地圖,柔和又分明,不夠精緻卻足夠精確,有高低起伏,有水流不歇,有無數城市與村落點綴其間。而當人們抬起頭,也可以清楚地看見,半該完美無瑕的天穹之上,散佈著一道道細細的裂縫,如黑色的閃電,從天空裂向地面,或像殘破卻依舊危險的蛛網,靜靜地掛在本無人可見的角落,彷彿觸手可及。

“各位,”

約克·特瑞西的聲音隨風散開,在每個人的耳中都清晰可聞:“這就是,我們所賴以生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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