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烏爾裡希“睜開眼”,雖然沒有陽光落在他身上,緊盯著他的視線卻比陽光更為熾熱。

“他這是真睡著了嗎?”他聽見那個人類的聖騎士在小聲問,“我們都來回跑了一趟了!”

“他並沒有跟我們一起被帶過去,”埃德沉思,“這說明什麼呢?”

“……我醒了。”矮人甕聲甕氣地開口。

四雙——五雙眼睛瞬間睜得更大。

“還真能睡著啊!”菲利感慨。

“你感覺怎麼樣?”埃德急切地詢問。

“他嘴都沒動。”莫克在冷靜地判斷,眼神卻同樣急切,“他應該還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你還能出來嗎?”埃德問。

“不能。”矮人試圖動起來。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心跳,卻根本動彈不得,在無力的掙扎之中漸漸心生恐懼,“可我也完全動不了!就像,就像……”

“鬼壓床。”伊斯說。

“……你也被壓過嗎?”菲利很好奇。

“讓娜娜趴你胸口睡一晚你就知道了。”伊斯面無表情。

陷入恐慌的矮人悲憤起來:你們,先看看我呀!

“沒關係,沒關係。”埃德安撫他,也安撫自己,“只要你的靈魂沒問題,刻上幾個符文就能讓你動起來。”

他操縱過三重塔裡卡薩格蘭德一世的雕像,但那依靠的是他的力量。要如何讓矮人的靈魂成為讓他行動自如的力量之源……穆德“心臟”上的那些符文或許能用上?可是,單純的靈魂之力真的能夠驅使岩石之軀嗎?……

伊斯搓了搓手指,在埃德沉浸在思考之中時暗搓搓彈出朵很小、很小的火花。

這點火應該燒不出什麼問題。但如果矮人們的傳說有那麼幾分真實……

烏爾裡希嗷的一聲吼了出來。

這很丟臉。黑巖矮人的戰士不懼死亡,更加不能怕疼……可這也太痛了,痛得他渾身都在抖!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

在所有關切,擔憂,好奇的注視中,矮人呆呆地仰起頭:“我覺得……”

“他動了!”聖騎士叫得比他剛才還要大聲。

矮人又呆呆地低頭,試圖舉起自己的手。那很難,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手有這麼重,彷彿一整座山壓在上面;當他終於成功,他激動得彷彿他真能舉起一座山。

身體依然很沉,但一旦開始習慣,比滿身盔甲時也沒有太多不同,對矮人而言,完全沒有問題。

“我以後,就不用穿衣服脫衣服,也不用洗澡洗頭洗鬍子了嗎?!”歡呼聲中,年輕的矮人欣喜若狂。

“原來你們也洗澡的嗎?”伊斯疑惑。

“還不能吃肉,不能喝酒。”菲利壞心眼兒地補充。

驚喜凝固在矮人的石頭臉上。

伊斯看得十分開心:“還不能泡……”

埃德一把捂住伊斯的嘴,把他往後拖開,提醒他:“你看看娜娜的眼睛!”

娜娜的眼睛圓溜溜,充滿單純的疑惑。

“……它又聽不懂!”伊斯說。

“你怎麼知道它聽不懂?!”埃德憤憤,“娜娜那麼聰明!”

“好了,好了。”菲利把他們分開,“你們再這麼吵下去,聰明的娜娜說不定就真的什麼都懂了。”

“說起來,為什麼你們的盔甲和武器也會變成石頭?”認真的好學生泰瑞正表示不解,“那並不是你們身體的一部分啊。”

“那就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莫克說,“就像我們的鬍子一樣……比鬍子還要重要得多。”

重獲新生的烏爾裡希用力點頭。

“那你們裝在兜裡的寶石,也變成石頭了嗎?”伊斯問。

年輕矮人的笑容再次凝固。

.

當烏爾裡希出現在矮人們的面前,揮舞起自己的石頭手臂,沉穩如山的黑巖矮人眼中也有了別樣的光芒。即使埃德提醒他們,誰也不知道長期的效果會是怎樣,不知道他們是否會重新變成石頭,甚至連靈魂都封閉其中,矮人們依舊堅定地表示,他們要回家。

“必要的時候,”哈特曼說,“我們對如何讓靈魂脫離還是有經驗的。”

矮人們紛紛點頭。

他們已經撐過了最糟的時候。如果可以,他們想回家。

埃德最終沒有把那個空間拉回來。他用了傳送陣,將所有矮人的靈魂送回真正的家園,讓他們回到自己的身體,然後,他徹底摧毀了那個空間……連同那灰白色的殘骸一起。

它早該消失,也沒必要留下——他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伊斯還是把他扔出那點火花的事告訴了埃德,畢竟他總不能暗搓搓朝每個矮人扔一次,那得累死他。

“原來傳說是真的啊!”埃德激動又感動,然後告訴伊斯,“我們可以放個煙花嘛!”

這樣值得慶祝的新生,簡直應該放上一整晚的煙花。

當小火龍炸成漫天的火花……然後興高采烈把自己花樣百出地炸了又炸,小小的火星乘著微風落到每個矮人的身上,讓他們在疼痛之中重新感覺到“生命”存在。

彷彿傳說重現……彷彿看到矮人誕生之時。莫克沉默地站在一邊,看著一個個石像動起來,笨拙地邁出第一步,只能垂眼把湧上來的熱意壓回去。

黑巖矮人確實還是穩重很多,如果是銅焰矮人,這會兒已經開始互相亂撞看誰的身體更硬了。

並不是所有的矮人都能回來。有些靈魂早已碎裂消失,有些靈魂已太過虛弱。黑巖矮人最勇敢的戰士們十不存一……他絕不允許這樣本可避免的犧牲再次發生。

矮人之王思索著後續的種種。伊斯走過他身邊,有意無意地微微彎腰,提醒一聲:“報酬。”

莫克臉一僵,突然想起寇米特,那個鐵匠牧師提起這條龍曾假扮個弓箭手還錙銖必究地跟他一枚一枚算金幣時複雜的神情。

“……會給的。”他再次做出國王的保證。

他找到哈特曼,詢問冰芒的寶藏。幸運的是,雖然出產越來越少,黑巖矮人還沒有窮到需要變賣寶藏以維生的地步,只是多少將一些魔法物品作為禮物送了出去。

“那條龍,”哈特曼說出她的憂慮,“冰芒的兒子,他會不會……”

“如果想要復仇,他沒必要這樣幫助我們。”莫克說,“而且,你們畢竟沒有殺掉冰芒。”

哈特曼乾脆地點頭,不再多問。但另一件事,她不得不問:“他所操縱的火焰……是永恆之火嗎?”

這並不難猜,尤其是在那一場絢爛的煙花之後。

“……我會拿回它,”莫克說,“但需要一點時間。他得到它純屬意外,也沒有用它來做任何不該做的事。我不想……我們也不該與那條冰龍為敵。”

任何一個矮人都不可能心無芥蒂地看著一條龍擁有永恆之火,但那神聖的火焰,對矮人而言,並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哈特曼沒有一點反對的意思:“你是國王。”

她神情坦然,沒有諷刺,沒有不滿,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莫克欲言又止。有很多事,比他此刻想問的問題要緊得多。

.

慶祝的煙火之後是送別的歌聲。那些再不能醒來的石像將被永遠放在深坑底部,就像之前一樣,如即將出征的戰士般整整齊齊排列成行。

他們是黑巖的驕傲,也是黑巖的傷疤。無論是以哪一種意義存在,他們都該被永遠銘記。

矮人的歌聲與精靈截然不同,即使是緩慢的調子,也能唱出雄渾的氣勢,像疾風吹過山谷,像激流撞擊著岩石。

娜娜聽得很開心,隨著歌聲在伊斯肩頭踩來踩去,咿咿呀呀。

“它真的很喜歡聽人唱歌呢。”埃德說,“精靈的歌和矮人的歌它都喜歡。”

“嗯,”伊斯很嫌棄,“可真不挑。”

“……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你唱過歌。”埃德有點好奇,“你會唱嗎?”

伊斯神情一僵,莫名有點驚慌。

菲利悶悶地笑了一聲:“我以前聽斯科特說……”

“閉嘴!”伊斯惱怒地低吼。

泰瑞悄悄地豎起耳朵。

這條龍,已經跟他記憶中那個彷彿真由寒冰鑄就,強大又冷漠的生靈截然不同。最初在藏寶海灣相遇時他只想遠遠避開他,現在他卻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一些。

不,還是有相同的地方的……比如,那小小的,小小的心眼兒。

.

直到離開黑巖埃德也沒能挖出伊斯的秘密。當那兩扇厚重的石門再次開啟,當陽光傾瀉在他們身上,埃德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們進入黑巖才不過五天。這幾天所經歷的一切且不提,建造得再宏偉,重新燃起的火焰再明亮,岩石之下那不見天日的壓抑,不是矮人還真難久待。

莫克還得在黑巖停留一陣兒,而伊斯並不能拖著他所有的“報酬”飛來飛去,只能先挑揀了幾樣魔法物品,又抓了一小袋寶石給娜娜磨牙便離開。

返回斯頓布奇之前,他們悄悄回了維薩城一趟。稍稍恢復了身材的女管家蒙森在看見埃德的那一刻驚喜地伸手按了按胸口,又因為他滿頭的灰髮瞬間紅了眼,開口時卻什麼也沒問,只有一如既往的輕柔:“小少爺回來啦。”

那語氣就像他不過是清早剛剛離開……就像他的母親還坐在花園裡,等著他跑去囉囉嗦嗦講述他這一天的精彩故事。

埃德抽了抽鼻子,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帶了朋友回來!”

女管家微笑著點頭:“少爺的朋友有什麼不愛吃的嗎?”

“沒有!”埃德說,“他們什麼都吃。”

尤其是最小的那一個。

他待在最後,招呼著朋友們進了門,遲疑了一下,才小聲問蒙森:“他還好嗎?”

他問的是艾瑞克,那個被他從迷霧籠罩的柯林斯神殿裡帶回來的聖騎士。那家夥摔破了頭,他一直沒能問清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至少,艾瑞克沒再執意回到柯林斯神殿,獨自一人像個幽魂般待在那裡。

從克利瑟斯堡離開時蒙森遣散了大多數的僕人,只有幾個無處可去的人留了下來,跟她一起回到維薩城——包括艾瑞克。

“還算好吧。”蒙森輕聲回答,“他會乖乖吃飯睡覺,還能幹不少活兒呢,搬搬東西,打掃院子,修剪花草什麼的。我覺得那總比讓他一個人呆坐在那裡要好,就沒阻止……但他還是太安靜了一點,也不肯出門。”

埃德松了口氣。這確實已經算不錯了,他還記得艾瑞克獨自在神殿裡時那幅鬼樣子,憔悴蒼白,鬍子拉碴,失魂落魄,渾身發臭……他或許失去了信仰,可他還那麼年輕,就算再不是水神的騎士,他的一生也不該就這麼結束在迷霧之中。

辛格爾家在維薩城的房子並不大,是裡弗在賺到第一筆錢之後買下的,但庭院精巧,很受瓦拉的喜愛,也就一直沒有換,直到他們搬去克利瑟斯堡也保留在這裡。

蒙森快手快腳地安排好了一切,即使他們只打算在這裡停留一晚,也務必要讓客人們都覺得這裡就是他們自己的家。

埃德在這裡住的時間遠超過其他地方,感覺懷念又放鬆,穿來穿去地晃了晃,不由自主地像從前一樣癱在了院子裡那幾顆蘋果樹下。

正是蘋果成熟的季節,紅通通的果實還沒有全部採摘下來。埃德隨手摘了一個,但也只啃了兩口——他其實不怎麼愛吃蘋果。

他把雙手枕在腦後,覺得應該好好想想那些還沒有解決的問題,但只想了個“我得想想”,就瞬間睡死過去。

他沒睡太久,醒來時太陽還沒有落下。耳邊咔嚓咔嚓響個不停,他扭頭一看,娜娜正蹲在他旁邊捧著個蘋果飛快地啃,旁邊也散落了一地的蘋果,抬頭一看,樹上已經光禿禿沒半個果子,而他手裡啃了兩口的那個也已經連一點渣渣都沒剩下。

——他得感謝它摘蘋果沒有砸到他頭上嗎?

埃德笑起來:“你又亂跑……好吃嗎?這可是我跟母親一起種下的蘋果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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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用鼻子哼了兩聲,頭都沒抬。

它這會兒可忙得很……它也聽不出他語氣裡淡淡的悲傷。

但沒過多久,它突然警惕地抬起了脖子——它感覺到了陌生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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