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吸了吸鼻子。廣場裡的風又大又冷,他真的很想縮回溫暖的大廳裡,但他不能。

面前的人群正亂糟糟地吵成一團,而那多少算是他的功勞,這種時候,他可沒辦法悄悄地溜走。

他努力想從那一張張日漸熟悉的臉上看出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什麼隱藏的秘密,邪惡的眼神等等……但那實在不是他所擅長的。他覺得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挺正常。

就是都有點激動。

那也不怪他們,最近怪事頻出,而耐瑟斯像是忘掉了他的信徒,要麼就是鐵了心要給他們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驗。繼神殿地基被毀之後,又有一個倒黴的傢伙被倒下來的石牆壓到腳,整個腳掌的骨頭都碎了。埃德覺得菲利至少可以偷偷地去給那個可憐人治下傷什麼的,他那討厭的“哥哥”卻一臉嚴肅地說,在這種時候暴露他的身份是非常不明智的,他們甚至都還沒弄清敵人到底是誰呢!

而現在,又有人失蹤了。

失蹤的是伯納德。那個與奈傑爾·艾斯蒂斯一起加入修建神殿的隊伍的男人缺乏存在感,人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失蹤的。不斷有新的面孔加入,大多數人又並不相識——即使有些曾經是朋友或親人也已經彼此遺忘。

一些人不再住在廣場內側的大廳裡,而是各自尋找合適的房間,三三兩兩地住在一起。來自不同村落的人並沒有太強的紀律性,只是因為有共同的目標才沒有顯得太過混亂。

哈利亞特和裡賽克並沒有領導上百人的經驗,但至少他們分派的任務還算合理,人們也就自然地接受了。

但在工作之外,人們開始自發地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團體,用不同的理由分出了親疏。即使有著同樣的信仰,想要像哈利亞特所說的那樣,把每一位信徒都當成自己的家人,那大概有違人類的天性。

奈傑爾·艾斯蒂斯對於哈利亞特分給他的一小隊人顯然不怎麼用心。伯納德也是隊中的一員,但直到埃德跑來問他知不知道伯納德去了哪兒——那個男人借了他一把小刀卻一直沒還,而埃德到處都找不到他的人影——他才發現伯納德似乎已經好幾天沒有出現了。

直到晚餐前奈傑爾才不怎麼情願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哈利亞特。裡賽克藉著晚餐的機會將所有人集合起來清點人數時才發現,他們甚至不知道現在到底應該有多少人……人們亂哄哄地互相辨認和尋找了好一陣兒,也不能確定到底失蹤了幾個人——但很可能不止一個。

不安和猜疑如疾病般迅速傳開。人們吵吵嚷嚷鬧到現在,也沒能得出任何確定的答案。

有人擔心他們是被什麼猛獸拖走了,但一小群野狼在他們剛到這裡不久後就已經離開。這座城市並不大,裡賽克已經派人搜尋過一次,甚至沒有再發現比松貂和貓頭鷹更大的動物。即使從夜晚的寧靜判斷,裡面也不可能再有另外一群狼。隨著人類的增加,獨自遊蕩的野獸會遠遠避開他們,再說,如果只是遇上熊或又一隻猞猁,失蹤的人也是強壯而有經驗的獵人,不可能都連一聲呼救也沒有就安安靜靜地被吃掉。

有人猜測他們是因為太過艱苦的工作或想念親人而逃走,這種說法立刻遭到了哈利亞特的斥責。來這裡的人絕大多數是附近的村民,他們平常的生活並不比現在輕鬆,而如果想念親人,他們大可以直接告訴哈利亞特之後再離開,那並不羞恥,也沒人會阻止他們。逃走只會讓他們無法面對自己的親人。

“也許就是他們破壞了地基,然後逃走了?”

“他們又怎麼能做到?”

——依然無法解釋。

“也許真的鬧鬼?”

埃德提高了聲音,再次一臉天真地開口。

許多人看向他,有些人顯得不屑,卻有更多人猶豫著互望,也有人的臉上帶著懷疑。

這個原本出自地精之口的傳聞從來沒有人當真,但此刻,它聽起來卻似乎沒那麼可笑了。

哈利亞特衝他皺了皺眉,顯然很不喜歡這種說法。當然啦,如果一位神靈甚至不能從鬼魂的手中保護為他修建神殿的信徒,他是否還值得信仰?

像哈利亞特這樣虔誠的信徒不會允許任何類似的質疑。

埃德依舊笑得一臉天真。但願哈利亞特會被他的傻笑糊弄過去。

如他所願,哈利亞特轉過了頭,不再注意他。他開始大聲說話,安撫也鼓勵著所有人,並依然堅稱這是耐瑟斯的考驗,但這毫無新意的理由還不如裡賽克一再重複的“牧師即將到來”的訊息更能令人們安心。

那天晚上,除了看守地精的人之外,哈利亞特第一次安排人手在周圍巡邏,守在地基旁的人數增加了一倍,而大多數人又回到了廣場上的大廳。埃德也被裡賽克特意告知“最好不要在夜晚離開大家”。

“現在我真成了‘最值得懷疑的物件’啦……”埃德有點煩惱地喃喃自語。

惟一的非信徒,總是提醒大家這裡有可能鬧鬼,第一個發現有人失蹤——連他也會覺得自己別有用心。

.

半夜時埃德被霍安推醒了。少年一臉尷尬地問他,能否陪他出去一下。

“唔……你要尿尿嗎?”埃德半睡半醒地問。

就算看不見他也似乎能感覺到霍安臉上突然升高的溫度,那真是……有點可愛。有個弟弟的感覺似乎也很不錯嘛!

“菲利!”他踢了他親愛的哥哥一腳,“我跟霍安出去尿尿!”

“……快滾!”菲利咆哮一聲矇住了頭,附近其他被吵醒的人發出了類似的抱怨,艾瑞克含糊地問他們是否需要陪同,埃德笑嘻嘻地拒絕了,拉著霍安,跨過一堆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人,艱難地走出去。

“我們出去尿尿!”埃德大聲向守衛在門口的裡塞克報告,金髮的男人有點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

“用不著出去,後面的走廊裡有很多空房間,你們可以隨意找一個離大廳遠點的……”

霍安在埃德耳邊囁嚅著。

“……他說,裡面有女人欸。”埃德的嘴咧得更開了。

裡賽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別走太遠。”他說,聲音裡幾乎帶著一點寵溺,“待在有人能看見你們的地方。”

埃德隨口答應著,走出門外。

“真的有必要告訴每一個人嗎?”霍安顯然很不好意思。

“哦,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埃德滿不在乎地說,“總比讓人懷疑我們要偷偷去幹什麼壞事要好,你瞧,我現在的處境可不怎麼妙……”

霍安突然輕輕地拉了他一把,在他回頭的時候用一種有點奇怪的表情盯著他的眼睛,既輕又快地說了幾句話。

“……什麼?”埃德茫然地問,他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少年垂下了頭。

“無論如何,我相信你。”隔了一會兒他才說,這次聲音總算大了一點。

埃德感動地猛拍霍安的肩膀。

“當然,我們是朋友嘛!”他大聲說。

前面不遠有一條小路,從路口拐進去就有一個人們平常方便的地方,一堵半塌的牆多少也能遮擋一下寒風和視線。

霍安無論如何也不肯跟他一起尿尿,埃德只好一個人寂寞地尿完,在路口等著。身體裡的溫暖似乎被尿液帶走了許多,他在冷風中連打了幾個哆嗦,忍不住回頭叫道:“霍安!……”

那聲呼喚凍結在了舌尖。

霍安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比他高大許多的身影前。雪光映出一張已不成人形的臉,圓睜到幾乎要裂開的雙眼裡是令人寒徹心肺的驚駭,眼睛以上勉強保持著完整,眼睛以下卻只剩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空洞。

恐懼如巨浪般將埃德·辛格爾整個吞沒,血液、力量和勇氣都在一瞬間被抽乾,空蕩蕩的身體裡惟一能感覺到的只有直衝頭頂的麻痺。

無法呼吸,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眼珠也無法移動分毫。

在那極短又極長的,如死亡般靜止的一刻之後,內心深處燃起的某種火焰給了埃德對抗恐懼的武器——那是極端的憤怒。

他無法接受任何生命被如此褻瀆,更無法接受看著自己的朋友死在眼前。

他爆發出一聲咆哮,猛衝過去,一手拉開霍安,再一腳狠狠地踹在那個顯然已經死去的男人身上。

埃德沒多大力氣,那一腳的力量只是讓對方微微地向後晃了一下,而埃德已經明智地緊拉著霍安跟他一樣毫無溫度的手衝出了路口——憤怒還沒能給他跟亡靈法師的傀儡單挑的勇氣。

“諾……菲利!菲利!救命啊!裡賽克!有死人!!亡靈!!殭屍!!救命啊混蛋!!”他語無倫次地大叫著,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上不要命地跑著,霍安已經完全被嚇呆了,拖在手裡沉重得像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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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兩支箭和一柄短劍擦著他的耳邊飛過,菲利已經衝他們跑了過來,裡賽克緊跟在他身後。

一聲恐怖的嚎叫狠狠地砸中剛剛松了一口氣的埃德脆弱的神經,他極其沒用地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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