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急診室推出來的穆珍,頭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床邊上掛著一瓶吊瓶,眼睛有些呆滯地看著身邊的人。大夫一再囑咐,孩子的病情基本穩定,但是要多觀察幾天。
也許有神助之力,雖然俗話有“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之說,但對於正處於年少期的穆珍來說,這突來的橫禍並未讓其在病床上躺很久,入病房的兩刻鐘功夫,孩子徹底清醒過來,看著老穆的臉,嚅嚅地問道:“穆寶呢?”
老穆聽到穆珍叫到其弟弟的名字,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穆珍的小手,頭隨之扭了過到去,眼淚像滾珠兒一樣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多好的孩子,自己這樣子了,還想著自己的小弟弟!”老穆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淚,然後安慰穆寶,“他沒有事,在家陪你妹妹玩呢!”
穆珍看著老穆的溼潤的眼睛,有點疑惑,不敢再說什麼。
也許如人常所說“福大命大”之故,僅兩天的時間,穆珍的病情好轉了很多,除了腦袋上纏的紗布,還看得出是個病人的樣子,其餘的全都恢復了正常。這讓老穆懸著心總算落了下來。秀花在縣城的兩天,一直牽掛著家裡的兩個孩子,雖然自己也清楚穆豔會做飯、打理家務,也會照顧好穆寶,可畢竟是不足十歲的孩子,還沒有離開過自己這麼久,他多麼想讓村裡人捎信給英子,幫著照看家裡的兩個孩子,可這縣城離村幾十裡路,誰又會來縣城做什麼呢?就是來了,也不一定能見個面。看到穆珍已經好起來,秀花與老穆商量,自己先乘車回家,也讓親戚鄰居不用擔心這裡的事情。
事有湊巧,前腳秀花剛走,大安便提著一兜水果找到了穆珍的病房,老穆看到突然來看他的大安,驚得張大嘴巴,不知說什麼好似的,愣愣地站在那裡,雙眼直直地看著大安。
“大哥,聽家裡說穆珍出了點事,在醫院裡住著,家裡人都擔心,所以我剛回到家,便來這裡看您與孩子!”大安看著老穆的眼神解釋。
“我們在這裡,沒有人知道在哪病房住著,你能來這裡找到我,著實不易!”老穆緩過神來,回應道。
“別忘了我是學什麼來著,這點小事,還是難不倒我的!”大安一邊將水果兜放在病床旁的小櫃子上,一邊說道。
“快叫表叔!”老穆急忙招呼坐在病床上的穆珍。
“表叔!”穆珍小聲叫道。
“唉!頭還疼嗎?”大安和藹地問道。
“不疼了!”穆珍搖了搖頭。
“那就好!多休息,對恢復有好處。”大安表示出十分地關切。
老穆簡單地對大安描述了穆珍受傷及診療的過程,最後長吁了一口氣說:“這真是天災啊!”
“別太介意,這種事情在所難免的,我們班上有位同學就因在單槓上旋轉時抓滑了手,一頭栽了下來,當時差點要了命,到畢業時還沒有痊癒呢!有些事情,純屬巧合,難以避免!偶然中的必然,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關鍵是用什麼樣的心態來看待,要用平常心來看待這些意外事件,人這一生,難免會出現個小災小難,要正視這些事情才行。”大安想透過這些事情,安慰這位曾經神經受到過刺激的大表哥,想必自有他的理由。
看著病房裡還有其他的病號,大安示意老穆出門說幾句話。
老穆心神領會,跟著大安走出了病房,來到位於病房外的樓道口處。
“我從學校回來,就到咱們地區公安處報了到,只等著通知上班了!”大安很輕鬆地告訴老穆自己的好消息。
老穆笑了笑,“這很好了!”
“人就是個矛盾體,討好了一頭,就難免得罪另一頭,我離校的那陣子,也著實讓我難過了一番,本來可以留在省城,但是總覺得有越不過的坎似的,割捨不掉,所以我還是堅持回本地。這不就回來了麼?”大安停頓了一下。
“回來了好,在當地有你原來的一些老領導,事情也好辦得多!”老穆說到這裡,大安的臉色略有一沉,這話顯然觸及到了大安的什麼痛處,老穆看在眼裡,急忙話鋒一轉,“說說你的想法與打算?”
“天命難違,工作上的事情就等著分配了。”大安頓了頓接著說:“當下最要緊的是我與惠芹的婚事,聽她家裡的話,一刻也不能等,要我們儘快完婚,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呢?”
“我也沒有什麼主意,人家的心意咱也能想明白,只是我老姑的意思呢?”此時的老穆也如同接了個包袱,沉甸甸的,不好擱置。
“你姑與惠芹家裡一個意思,也是想著儘快完婚,了卻家裡一樁心事!她是老眼光,我也沒有辦法。”大安互動搓了一下手,“我想著先上一段時間的班,等我穩定下來,然後再完婚,免得讓婚姻分散了我的工作!可是……”大安頓了一下,不知如何說好停下了。
“又出什麼變故了?”老穆聽出了點意外,急切地問。
“唉!這事鬧的!”大安嘆了口氣,“真是越怕節外生枝越出邪事!”
“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不然我都覺得沒有辦法收場了!”老穆聽到這裡,突然感到不妙來,雙手合十地唸叨開了。
“說來真的是犯了什麼桃花運似的,我去報道的那天,湊巧碰到我在公社做通訊員時的一位副書記王延慶,這位當年的副書記對我很不薄,當年還是他幫我選的學校呢,說起來也是對咱有恩之人,他現在是建委的一把手,見到我很是熱情,並一再邀我到他家裡做客,本來是件好事,畢竟是當年的領導,熱情也是應該的。誰知道就在第二天上午,原來在公社一起上班的馬姐找到我,要給我介紹物件,說的正是王延慶書記的女兒王婧,我對馬姐說,我有物件了,都準備結婚了,哪裡還能再答應你呢?你猜馬姐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就此算了,還硬纏著不放咋地?”老穆瞪大眼睛說道。
“馬姐可不是一般人,她的大名,可是單位能說會道出了名的,扁的能說成圓的,死的能說成活的,只要是她看好的事情,就一定要有個結果。況且這婚事也是領導安排給她才來與我介紹的。”說到這裡,大安眼神裡顯露出些許無奈。
“馬姐一開始就對我講王書記當年對我如何重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外人,這幾年我上大學期間,王書記也一直惦念著我,現在看我畢業了,有這個想法,確實不容易,畢竟人家也就這麼一個寶貝閨女,長得雖然不是西施在世,也是如花似玉的,好多人追還追不上,不少媒人介紹了幾個,人家也不一定看上眼。現在王書記這麼器重我,有意將我招為女婿,這事情鬧的,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對老領導,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辦了婚事,不然不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你說呢?”大安一口氣將想法全說了出來,最後將決定權推給了正聽得有點出神的老穆。
“這、這事是終身大事,還要與老姑商量一下再定!”老穆稍有點慌神,隨即穩定了下情緒說道。
“終身大事如果再不定,會鬧出人命來,到那時,我可承受不了!”大安說這話時的眼神,明顯有點惘然加無奈。
“那惠芹家裡什麼意思?”老穆這時才真的回過神來。
“她家裡真的是急著將婚事辦了呢!”
“那就趕快準備張羅、張羅吧。”老穆清楚,這婚事如果不辦,自己的麻煩還真的在後面,到時候真要像大安說的鬧出人命來,事情就更難以收場了。
“從最初介紹這樁婚事,也已經有四五年的時間了,這期間,惠芹及家人對我都很好,讓我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婚事也就最近幾天的事情,來前你姑對我說,讓我與你商量一下,具體如何辦?”
“按照我們的風俗,無非是傳日子、請媒人、下聘禮、辦婚禮,具體的時間還要不要請個先生給掐一下。當下,我看可以省去請媒人這個步驟了,至於聘禮,也是走一下過場而已。鄉里有句俗話‘十里不同俗’,我們商量得再好,如果惠芹那裡的風俗不一樣,最好與她家裡商量一下再定!”
大安點了點頭,“我回家後立即去惠芹家,與她家人商量一下。回頭你幫我想著下步還需要準備什麼!”
老穆從上衣口袋摸出一根香菸,叼在嘴上,隨後又欲從另一口袋中掏出火柴,隨著“滋”的一聲,火柴燃著了,正準備往嘴上的菸頭碰觸時,突然想到剛來時因為抽菸讓護士狠狠批了一頓的場景,舉著燃燒火柴棒的手停在半空,若有所悟地將手在空中揮了揮,火滅了,將火柴棒丟在一邊,隨手又將嘴裡噙著的菸捲拿下來,塞進了衣兜裡。
大安看著老穆的舉動,感覺老穆思考著什麼,沒有說話,唯恐打斷老穆的思路。
“我看也只有這樣,你回家儘快去公社辦理登記證,這才是至關重要的,辦了登記,什麼事也就好說了!”
“我怎麼連這個都忘了!那我明天就去公社辦。”大安說完,從褲兜裡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向老穆遞過去。
“我來時,你姑專門給你捎來的,讓你在這裡吃好,還專門提醒我告訴你,別給自己過不去,孩子的事已經發生了,你不能也因為這而傷了自己的身子。”
“姑的心意我領了,這錢我是不能要的,你現在忙著婚事,正需要錢的時候,我在這裡也花不了幾個錢,孩子已經沒有大礙,估計過幾天就可以辦理出院了!”老穆說著,將大安遞錢的手推了回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姑的脾氣,讓給你捎的,如果沒有捎到,回去又得挨批,這讓我回去沒法交差!收下吧,到時候,說不定會有用的。別為難我了!”大安笑著又將錢遞過來。
老穆太瞭解這位姑的脾氣了,向來是說一不二的,當年在村裡幹婦女隊長,全村的婦女都怕她三分呢!老穆接過了錢,“捎個話給姑,就說孩子恢復得很好,沒有什麼大礙,免得她老人家擔心。”
“我會的,現在我就到惠芹家裡去商量明天辦理登記的事。我就不久停了!”說完,轉身向樓下走去。
老穆看著大安下樓的背影,若有所思,輕輕地嘆了口氣,嘴裡低聲嘟囔了一句“這事辦的!”
大安走後,老穆心裡有點堵,在病房內看了看兒子沒有什麼事,便獨自下了病房樓,來到醫院內的小花壇邊坐下來,抽了根香菸,慢慢點上,在煙霧繚繞中,老穆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凝神屏氣地看著這身影,滿頭白發,雖年近古稀,卻精神矍鑠,竟一時記不起在哪裡見過,看他步履輕盈的走來,老穆似乎想起來點什麼,不由得動了動身子,微向前傾,想站起來,那老頭已至跟前,停了下來。
“你是?”老頭停在他面前後,臉上略顯詫異。
“你認得我麼?”老穆對老頭很感興趣,雖然看著熟悉,卻不知在哪裡見過,所以就這麼接著問了一句。
“似曾相識,我看著你很面熟!”
“呵呵!”老穆笑了笑,“這很正常,我也是長了個大眾的面孔!”
“看你臉有困惑,想必一定有什麼心事?”老頭直接了當,一語中的。
“唉!”老穆嘆了口氣,不知繼續說什麼好。
“我有一親戚,人長得很好,大學剛畢業,面臨婚姻上的事,不知如何是好?”說到此處的老穆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隨即噴出一團霧來。
“這個事情,看上去可能複雜,其實也是合當命該如此,你不知‘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這話什麼意思呢?”老頭賣了個關子,看著老穆,想聽他如何解釋。
老穆愣住了,一時還真沒有明白過來,搖了搖頭。
老頭慢聲解釋道:“人啊,整日讓身外的煩惱所束縛,卻不知如何了卻,不知道放下了就是了卻,如果還能想到放下不管,那就是還是沒有真正的放下。你現在遇到的事,自然了卻,何必去想他,當你不去想的時候,自然就真正的了卻了!”
老穆聽明白了,老頭這講的哲理,就是要讓自己放下心中的諸多事,才能輕鬆地生活。
“謝謝指點。”老穆笑了笑,輕聲說道。
老頭又言道:“今日無事,我給你看下面相,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穆立時對老頭的話愈發感起興趣來,急忙回應:“當講無妨!”
“看你嘴巴方正,鼻頭圓潤,一定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你口才很好,樂於助人,你就似一棵大樹,根深葉茂,正真是你的本性,將來必定會給很多人以幫助。”老頭本來還想說下去,背後不知何時走來一位老太婆叫嚷道:“還不知厲害,又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別信他這些!”說完,拉起老頭就走。
老穆看著老太婆拉著老頭離去的背影,感覺老頭說的還真的有幾分道理,自己現在做老師,不是在幫人麼?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來醫院六天的光景,穆珍的病已經無什麼大礙,當醫生給出可以出院,回家吃點藥就可以的建議時,早飯一過,老穆便早早辦了出院手續,帶著穆珍坐上回家的客車。
剛進家門,穆寶就跑著迎上來,拉著穆珍的手,忙著叫“哥哥”,並不時地打量著哥哥的變化。看著兄弟倆的親熱,老穆真的動了感情,眼睛感到一絲溼潤。
正在房間裡收拾東西的秀花聽到兄弟倆的對話聲,急忙走到房屋門口,隨口冒出一句“好了嗎?”
走到秀花跟前老穆沒有正面回答秀花的問話,而是低聲問道:“大安的婚事準備得如何了?”
“昨天咱姑娘來,只說來看看孩子,沒有提訂婚的事情,不清楚呢!”
“那我得去趟,看看需要幫什麼忙?”老穆一邊說一邊從屋裡推出他那輛半新半舊的“老長征”,風一樣向劉村騎去。
老穆到劉村,太陽正曬到頭頂。
進村後,整個村莊除聽到那“吱、吱、吱”的鳴蟬,尖銳刺耳,那些往日裡大老遠迎上來追逐奔跑的狗兒,現在卻只顧趴在樹蔭下伸長舌頭喘粗氣,甚至是“汪汪”幾聲都懶得張口。老穆的一手握著車把,另一只手擦了把額上汗珠兒,向前看到街的盡頭顯出一團隱隱的霧氣來,老穆曉得這天氣的份量,這烈日裡曬上一會,難免會讓人中暑的,更不可能再有人外出忙活計了。
他突然覺得此時來老姑這裡,能幫上什麼呢?心裡想著推車進了老姑的大門。
“表哥,這是從家裡來的嗎?”從屋裡走出來的魏紅當即打過招呼來。
“剛從縣城回來,就來看你們忙得什麼樣,看我能幫什麼忙!”老穆邊應答邊將“老長征”插在院裡,進了堂屋。
老穆被眼前的裝飾怔住了,迎面新掛上的中堂,大紅格調,兩對新手攜手牽著大紅花,兩邊對聯“和睦家庭春光好,恩愛夫妻幸福多”,緊鄰的內間掛上了繡花紅色布簾,喜氣充滿全屋。
“我老姑呢?”老穆看到這一切,卻沒有看到其他人。
“他帶著我哥去村裡趙叔家問大總理的事情去了。估計很快就回來了,你先坐著等會吧!”魏紅說著,去拿起桌上的水杯倒了杯水遞到老穆手上。
“這結婚的日子定了嗎?”老穆關切地問。
“讓高瞎子給算的,說是陰曆七月十六,這都初十了,所以這幾天忙得都有點暈了!”魏紅嗔怪道。
“穆珍身體沒什麼事了吧?”魏紅關切地問。
“沒有什麼大礙,這不剛出院回家,我就趕過來看看,沒有想到準備得這麼快!”老穆真的有點吃驚。
“前幾天,我哥給俺爹打了電報,告訴他結婚的事!他回電報稱,單位有事可能回不來!所以這不,俺娘與哥去找村裡的大總理趙叔商量!”魏紅顯得有點責怪道。
老穆清楚,姑夫遠在離家千里的南方某煤礦上班,在單位雖不是什麼領導,但卻是單位生產一線的標兵,對工作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每年除了春節回來一趟,其他時間從未回來過。這次不回來,確實有點難以說得過去。
剛說著,就聽到外面兩個人的說話聲由遠及近,來到院裡,那熟悉的聲音,立即告訴老穆,老姑與大安回來了。
老穆起身迎了出來,互相打了個招呼,進到屋裡。
“剛才去了我們村裡專門負責喜事的大總理老趙那裡,給他拿了兩盒煙,具體的事情交給他,全部讓他來主持辦,他答應得也很好,表示一定要往好處辦!”老姑向老穆重複著剛才在老趙那裡說的情況,魏紅忙著準備午飯。
午飯過後,事情也說得差不多了,最後老姑一再叮囑“回家照顧好孩子,這裡的事情,有我們鄰里幫忙,到時候等著喝喜酒就行!”
老穆自回家不提。